第0001章 第一章 山雨欲来,一纸桃花伞
暮春时节,江南的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晴空朗朗,转眼间乌云便从天目山后翻涌而至,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湿重的土腥气。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顷刻间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帘,将山野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谢云深正行至半山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身青衫转瞬湿透,冰凉地贴在身上。他抱着怀中几卷珍贵的诗稿,狼狈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避雨之所。山路泥泞,脚下打滑,视线也被雨水模糊。
蓦地,透过重重雨幕,他瞥见不远处山坳里,隐约露出一角飞檐,檐下挂着一个褪了色的旧灯笼,在风雨中飘摇。有灯笼,便有人家!谢云深心下一喜,顾不得许多,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方向奔去。
走近了才看清,原是一处小小的庵堂。白墙黛瓦,门扉紧闭,门楣上挂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书三个清秀小字:「慈航庵」。竟是座尼姑庵。谢云深脚步一顿,有些踌躇。他一个年轻男子,贸然闯入清修之地,恐多有不便。然而雨势愈发凶猛,雷声隆隆滚过天际,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发、脖颈不断灌入衣内,冻得他打了个寒颤。怀中诗稿更是经不起这般浇淋。
无奈,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叩响了庵门上冰冷的铜环。
叩门声在风雨声中显得微弱。过了片刻,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怯生生的、带着几分稚气的询问:「谁……谁呀?」
「在下谢云深,途经此地,骤遇暴雨,衣衫尽湿,恳请师太行个方便,容我暂避片刻风雨。」谢云深隔着门板,扬声恳求道,声音被风雨吹得有些飘忽。
门内安静了一瞬。接着是门闩拉开的轻响。
庵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一张清秀绝伦的小脸探了出来。
谢云深呼吸微微一滞。
门后的少女,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僧衣,身形纤细。她未戴僧帽,一头鸦青长发仅用一根最朴素的桃木簪松松绾了个佛髻在脑后,显然是仓促间随意绾就。几绺濡湿的碎发从鬓边散落,黏在莹白的颈侧,雨水顺着发梢滴入僧衣领口,洇开深色的水痕。她的眉色很淡,像远山含烟,一双眼睛却极大,黑白分明,如同浸在清水中的两丸黑曜石,清澈见底,不染丝毫尘埃。此刻,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然的好奇,毫无戒备地打量着门外湿透的陌生男子。
雨水顺着谢云深的发梢、下巴不断滴落,他形容狼狈,却依旧难掩其清俊风骨。他忙拱手作揖:「多谢小师父。」
小尼姑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门又拉开些,侧身让道:「施主快请进,雨太大了。」她的声音软糯,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腔调,听在耳中,竟似驱散了些许雨天的寒意。
谢云深踏入庵门,才发现这庵堂实在不大,进门是个小小的天井,雨水顺着瓦檐汇成水线,哗哗落入石砌的水槽中。天井后便是供奉着观音菩萨的正殿,殿门半开,隐约可见香火缭绕。
「施主请随我来。」小尼姑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着,引着谢云深绕过正殿,沿着一条狭窄的回廊,走向后院。行走间,她脑后松垮的佛髻微微晃动,那几绺湿黏在颈侧的碎发随着动作轻颤,在灰扑扑的僧衣衬托下,那截露出的颈项肌肤显得格外细腻莹白,竟透出一种不自知的脆弱与诱惑。回廊尽头有间小小的禅房。「这里是静室,施主请在此稍候,我去请师父。」
「有劳小师父。」谢云深再次道谢,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颈间收回。
小尼姑点点头,转身便走,脚步轻盈得像只林间小鹿。灰布僧衣裹着她纤细的背影,湿发贴颈的线条在昏暗雨幕中勾勒出青涩的曲线,透着一种不谙世事却又引人探究的纯净。
谢云深站在静室门口,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波动。这小尼姑,干净得像初春枝头的第一片新雪,偏又带着未经雕琢的天然风致,尤其是那头不合规制的青丝……在这偏僻山庵,竟有如此璞玉?他心中疑窦微生。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衣衫,无奈地苦笑。片刻后,方才那小尼姑又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裳,还有一条干爽的布巾。
「施主,这是……这是我的旧衣,洗干净的。师父说,请施主先将就换上,莫要着凉。」她将衣物和布巾递过来,依旧低垂着眼睫,脸颊似乎因奔跑而染上浅浅的绯色,像初绽的桃花瓣。「师父还在诵经,稍后便来。师父还说……」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说我带发修行,尘缘未了,衣物施主不必忌讳。」
带发修行?尘缘未了?谢云深心中了然,接过带着皂角清香的衣物,触手干燥温暖,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极淡的、混杂着皂角与少女体息的清净幽香,源自她靠近时散落的发梢。「多谢小师父,也替我谢过师太好意。」他心中疑窦稍解,却又添了份难以言喻的兴味。
「我叫妙音。」小尼姑忽然抬起头,大眼睛眨了眨,认真地说。说完,似乎又觉得自己唐突,抿了抿唇,飞快地补充道:「师父们都这么叫我。」
「妙音……」谢云深低声念了一遍,只觉这名字与她的人一样,清灵剔透,又带着一丝未尽的缠绵之意。「好名字。在下谢云深。」
「谢施主。」妙音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合十,微微欠身,动作有些生涩,却透着一股认真的可爱,脑后的松髻随着动作轻轻一颤,几根发丝又滑落额际。「施主快些换衣吧,我去给施主煮碗姜茶驱寒。」说完,不等谢云深回应,便又转身,轻快地跑开了。那抹跳脱的青丝背影,在肃穆的庵堂回廊间,划出一道格格不入却又生动至极的痕迹。
谢云深看着她消失在雨帘后的背影,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粗布衣料的触感,鼻间却已被方才那缕若有若无的、混着皂角与少女气息的幽香占据。他低头看着手中质地粗糙却洁净的衣物,彷彿透过它们,触碰到了那个名为妙音的小尼姑身上,那层清规戒律之下掩藏的、鲜活而懵懂的柔软。
山雨敲打着屋檐,愈发急促。静室内光线昏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天光,映着雨水流淌的痕迹。谢云深解开湿透的外衫,冰冷的布料贴着皮肤,寒意刺骨。他换上那套干爽的粗布衣,尺寸略小,有些紧绷,却带着阳光的暖意和皂角的清香,那丝若有若无的少女气息,彷彿也透过布料,隐隐熨帖着他的肌肤。
风雨如晦,这小小的慈航庵,像惊涛骇浪中意外寻得的避风港。而那个懵懂无知、眼神清澈得过分,却偏偏带着一头引人遐思青丝的小尼姑,像投入他心湖的一颗石子,荡开了圈圈涟漪。山雨欲来风满楼,谢云深未曾料到,这场避无可避的暴雨,将他推入的,是另一场更为汹涌的、名为情欲的风暴中心。而这一切的开端,仅仅是一纸偶然撑开的、名为“妙音”的桃花伞,伞下,鸦青的发丝缠绕着未解的尘缘。
第0002章 第二章 小尼姑与桃花糕
雨势渐歇,天色却依旧阴沉。慈航庵静室内,谢云深换上了妙音送来的粗布衣裳。虽有些短窄,束缚着他挺拔的身形,但干燥温暖,驱散了寒意。他将湿透的诗稿小心摊开在窗边通风处,望着窗外雨后愈发青翠的竹林,思绪却飘向方才那双清澈过分的眼眸,以及那头不合清规、引人探究的鸦青发丝。
「谢施主,姜茶来了。」软糯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谢云深回身,见妙音端着一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碗里冒着腾腾热气,辛辣的姜味混着红糖的甜香,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她似乎匆匆整理过,脑后松垮的佛髻重新绾过,但仍有一两绺细软的发丝不听话地从鬓角垂落,随着她的动作轻拂过白皙的颈侧。
「多谢妙音小师父。」谢云深接过碗,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端碗的手指。那触感微凉,细腻。妙音却似浑然未觉,只是好奇地看着他换上的衣服,歪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衣服……有些小,委屈施主了。」她说话时,那垂落的发丝便轻轻晃动,像初春柔软的柳枝。
「无妨,能避风雨已是万幸。」谢云深温和一笑,低头啜饮了一口姜茶。热流顺着喉咙滑下,暖意蔓延至四肢百骸。「妙音小师父煮的姜茶,暖身又暖心。」
妙音闻言,眼睛亮了起来,象是得了夸奖的孩童,唇角弯起纯然的喜悦:「真的吗?师父也说我煮的好。」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从宽大的僧衣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有些腼腆地递过来:「这个……给施主。早上做的桃花糕,还有一块。」递出油纸包时,袖口微微下滑,露出一小截莹润的手腕,与垂落的发丝相映,在灰扑扑的僧衣衬托下,竟有种惊心的纤细柔美。
油纸包打开,露出一块粉白相间的糕点,形如桃花,散发着淡淡的米香与桃花特有的清甜。糕点做得不算精致,边缘甚至有些毛糙,显然是生手所为。
「这是……你做的?」谢云深有些惊讶。庵中清苦,这等点心算是难得的精细之物。
妙音点点头,带着点小自豪:「后山有几株野桃树,开了花。我采了些,师父说可以试着做糕点给大家尝尝。」她说着,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谢云深手中那块糕点,悄悄咽了下口水。
谢云深看在眼里,心中莞尔。他将糕点掰开,递了一半给她:「既是妙音小师父亲手所做,当一同品尝才是。」
妙音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这……是给施主的……」
「无妨,我一人也吃不完。」谢云深将那半块糕点塞入她手中。触及她柔软的掌心,那微凉细腻的触感再次传来,目光掠过她低头时露出的那一小片洁白后颈,以及其上几根细软的绒毛。
妙音这才欢喜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吃起来,腮帮子微微鼓起,满足得像只偷到灯油的小老鼠。几点细小的糕饼碎屑沾在了她的唇角,她浑然不觉,专心享用着。谢云深也尝了一口,米糕软糯,桃花瓣的微涩被糖渍化解,只余清香,虽简单,却别有一番山野清趣。
「好吃吗?」妙音抬头,大眼睛期待地望着他,那沾着碎屑的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不自知的娇憨。
「清甜可口,妙音小师父心灵手巧。」谢云深由衷赞道,目光落在她唇角的碎屑上,竟有一瞬想抬手为她拂去。
得了夸奖,妙音更加开怀,话也多了起来:「施主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吗?山下的镇子是什么样子的?我听师姐们说,镇上有好多好多人,还有卖糖人的、演皮影戏的……」她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好奇光芒,对山外的一切充满了向往,身体微微前倾,几绺垂落的发丝也随之晃动。
谢云深耐心地一一解答。当他说到繁华街市、文人墨客的诗酒集会时,妙音听得入神,连手中的糕点都忘了吃。
「……诗会上,才子们吟诗作对,佳人献艺,有时兴致来了,还会以诗词为媒,成就一段佳话。」谢云深随口说着。
「以诗词为媒?」妙音眨眨眼,满脸不解,「媒……是做什么的?像月老那样牵红线吗?」
谢云深哑然失笑,随即意识到眼前这小尼姑,恐怕连「男女之情」为何物都懵懂无知。「嗯……类似吧,是促成男女结为夫妻的意思。」
「夫妻?」妙音更困惑了,「就像……像师父和师叔那样吗?」她指的是庵中两位年长的比丘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