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胤挑了挑眉,一线灯光照在他勾起的半边唇角上,更显出几分鬼魅的错觉。

“死多容易,高将军,本王偏要你好好活下去。”

李胤说罢,转身向后点了点头,不多时,便有一名郎中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放下药箱,暗道一声得罪,下一刻便利落的解开了高宁右胳膊关节处层层叠叠缠绕的纱布。

染了赤色的布条脱落,顷刻间便露出内里狰狞的伤口,当时办事的苏延士兵显然是夹杂了几分私愤在其中,居然硬生生自反方向折断了高宁的骨头。那力道显然太猛,断骨生生刺穿血肉,自创口处横生一节而出,即使曾见过尸山血海的李胤,此刻都被这场面惊了一惊。

那郎中虽则也有些许诧异,但手上动作仍旧不停,略微擦拭伤口附近干结的血痂后,她便自药箱中取出一瓶白色药粉,均匀的撒在两侧骨头的断面上。

创口处敏感的血肉被药粉一激,立刻现出灼热的刺痛感,高宁的眉头却次第舒展,仰起头对着李胤道:“即使接好了,我也不能再上沙场了。”

“手下败将,能保住条命难道算不得本王胸襟宽广?”

高宁这次却并未反唇相讥,而是一反往常的接下了话头,他自嘲的牵了牵嘴角,淡然道:“罢了……那我这个手下败将,可否请郎中顺道替我理一理鬓角疯长的须发?”

年轻的姑娘听到这话立刻便止了动作,她轻轻放下手中的药瓶,回头以眼神寻求李胤的命令。

李胤沉吟片刻,压着声音道:“那便依了他。”

话音刚落,那郎中便自药箱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一点点小心的刮去高宁脸颊上仍沾着点点干涸血迹的胡须。

待那刀刃接近下颌附近时,高宁却骤然开了口:

“李胤,当日死战你未取我性命,算作我欠你一回。”

李胤挑眉:“哦?那高将军……意欲如何报答本王?”

高宁闻言,却忽然勾了勾唇角,道:“一条命而已,欠你一条……我还你一条就是了!”

他说罢,只微微一个偏头,便不偏不倚的撞上了郎中手中的利刃,一道寒光精准插进颈项间鼓动的血脉,下一刻,温热的血液已然喷溅而出。

“高宁!你这个疯子!”

李胤猛然推开已经吓呆在原地的年轻郎中,伸手以掌心去止那源源不断喷出的鲜血,却发觉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显然是用了十成十必死的决心,刀刃几乎捅穿了他的脖颈,纵有灵丹妙药也无从转圜。

“我说过……高家儿郎,誓死不降!”

赤红的液体自口中不断涌出,那年轻的将军却忽而露出些微释然的笑意。

血,满眼满身都是猩红的血,李胤转头朝着跌坐在角落的郎中吼道:“愣着做什么?你还有没有止血的药粉?快啊!”

还未等那郎中有所动作,他却忽觉掌心再度涌现出一股热意,流尽的大抵是高宁最后一点,生命存在的痕迹。

“没用的……”

意识次第模糊的前一刻,高宁张了张口,给李胤留下无声的遗言。

那嘴型分明是三个字:

“来不及。”

来不及。

每一次……都是来不及。

高宁就这样在他面前仰倒下去,只余下一双手上,淋漓温热的血迹。

这是第几次?李胤似乎已经数也不清,这究竟是第几次直面生命逝去的余震,一模一样满手的赤红,出现在含章殿前,出现在效颦阁里,出现在每一段,绵长而残忍的此生。

他怔了片刻,却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情绪,爱恨嗔痴被顷刻抽走,只剩下万物逝去后沉沉的空寂。

站起身来,他却并未感受到丝毫晕眩,一切好像都凝滞了,原来清醒才是最漫长的酷刑。

末了,李胤缓缓转身,嘴唇上下翕动,一字一顿道:“去领赏钱吧,今日之事,莫要同任何人提起。”

是平静的,不掺杂分毫感情的声音。

李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将军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伺候着换了衣服,待回过神来,他身上的骑装已然干净如新,脸颊和双手的血迹也被尽数洗净,一条人命的陨落,便如檐上新雪坠落般失了痕迹。

再一抬眸,发觉马蹄已经熟稔的停在了萧逢恩暂居的小楼门前,他这才想起来,似乎方才是有人过来通报,说前几日寻死觅活的萧大人终于清醒过来,要找他一叙。

走上二楼,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内里充盈的酒气已经消失无踪,当日飞溅的鲜血和碎裂的白瓷也被尽数收拾干净,窗户被打开,一线阳光投进来,李胤却觉得分外刺眼。

“是殿下来了吗?我……我全然清醒了,殿下快把我放开吧!”

声音是从房间一角的床帏那边传出来的,李胤走到近前去,拉开素白色的帘幕,这才发觉萧逢恩正四仰八叉的被人结结实实绑在床上,操作的人显然是有几分功夫,那绳结既不至于太紧,让萧逢恩白受多余的痛苦,又不至于太松,让人挣脱开去寻了短见。

唯一不好的就是这姿势实在可笑,活像一条翻了肚的鲤鱼,用尽了力气也只能做打挺般无用的挣扎。

“我叫他们想个法子保你全须全尾,没成想倒真是比本王还周到几分。”

“殿下、浚王千岁、好王爷,我已经完全醒过来了,真的不会再自杀了……你……你就让他们把我放开吧!”

“当真?”

李胤眯了眯眼睛,他眸中的郁色还未消散,此刻不过强打起三分精神。

“当然!当然!”

而萧逢恩这边却全然不同,往日的阴霾似乎都被一扫而空,他对着李胤露出讨好的笑意,恍然又回到了大理寺,他只是那个狗腿又贪生怕死的小官。

李胤却疲于去回复多余的话语,按了按眉头,便差人解开了萧逢恩手腕和脚踝上的绳结。

待那侍候的小厮走出去,他这才呼出一口浊气,撩起下摆一坐,随意的倚靠在萧逢恩的床边,道:“高宁死了。”

“我……我听说了。”

此刻多余的安慰似乎都略显苍白,萧逢恩抿着嘴沉吟半晌,苦笑道:“我这么一折腾,看来倒是给殿下平添了许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