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坐下,这才发觉右手边最近的位置却空空如也,另一边的程连恺看出了他的疑惑,耳语道:“萧大人早前差人来了一趟,说今日突染风寒,先给你告个罪。”
李胤心下虽颇为疑惑,但看着满堂的生面孔,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答应一声,其后再差人去问了。
坐下不多时,堂中便喧闹起来,几位周边重镇的长官先发了话,慷慨陈词一番此般投诚之大义,接着便是祁州太守徐渊盟同靖州太守程连恺的主场,二人强拉着李胤在局势图前讨论良久,待一切结束,已到了午后三刻。
午膳还未准备停当,众人却早已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李胤也略略疲乏,正斜倚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茶杯。
正在此刻,通传的小厮却忽然自侧门进来,附在李胤耳边低语道:“萧大人有请,还望殿下移步。”
出了将军府往右一拐有座小楼,便是萧逢恩如今暂时的住处,外面日头正盛,里头却一豆灯火也无,透过窗纸一望,只见满目都是迷蒙的昏黄。
他试探性推了推门,刚迈入半个身子,便见得一个酒壶自不远处袭来,骤然碎裂在他的脚边,溅湿了一小团群青色下摆的布料。
满室酒气氤氲中,李胤蹙眉分辨了半晌,这才见得瘫坐在角落的萧逢恩,他手上还拿着个白瓷壶,正一刻不歇的往自己嘴里倒酒。
“萧逢恩,大白天的你发什么疯,军务也不管,议事也不来,倒是躲在这醉成这副模样?”
“我没醉。”
萧逢恩闻言抬起头来,他倒是真没醉,一双眼中还是熟悉的倦怠与落寞,只是今日那情绪更甚,居然连最后半分鲜活的气息也失去。
“你怎……”
“顾挽柔死了。”
还未等李胤说完,萧逢恩便劈头盖脸扔出这么一句,明明外面是晴天,他却感觉好像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怔愣片刻,李胤猛然揪起萧逢恩的衣领,可没想到后者的动作比他更快半分,一个挥拳,右脸倏然间便传来剧烈的痛意。
随意擦了擦破皮的唇角,李胤顾不得满嘴血腥气,揪着他衣领的手还未放,咬着牙道:“究竟……究竟怎么一回事……?”
“此般大事你居然半分也不知晓,还堂堂浚王殿下,”萧逢恩怒极反笑,“真是可悲至极!”
李胤手上攥紧了萧逢恩松垮的衣领,眼神却骤然涣散了几分,他嘴唇翕动半晌,却只吐出一句几乎微不可闻的:“不可能。”
那倔强的,梗着一身傲骨的少女,那层层叠叠锦绣下干净而娇艳的灵魂,怎么可能……就这样陨落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
李胤忽然觉得面前有无数珠翠一闪而过,便恍似初见,撞碎了彼此的一生。
再回神,萧逢恩已然拍开了他的手,他又打开几瓶新酒,酒液被不知死活的灌下去,引得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呛咳。
“别喝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去世……萧逢恩,你给本王说清楚!”
“是你该给我说清楚吧!”
萧逢恩怒吼道,“全须全尾从你浚王府大门抬进去的王妃,现在不多时便死了,李胤,你心里就未有半分愧疚吗!”
不待李胤张口,他便又道:“你知道吗,挽柔是病逝的,信上说,她去世前咳了三天三夜的血,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她就窝在那个小院子里,就那么耗着,终于耗到……耗到油尽灯枯!李胤,你不爱她便罢了,连护好她都做不到吗?”
“当年是挽柔过门不久便执意要搬出王府,本王怎知,怎知会……”
“不知道?又是不知道!”萧逢恩的嗓音几乎都在颤抖,“那请问你浚王殿下知道什么?你知不知道她临终前三天还给我写了封信,可你说京城的马夫怎么就那么慢,怎么那么狠……待这信传至玉门关,居然是同她的死讯一起来的!是啊……高高在上的浚王殿下又怎么会懂……怎么会明白那些相思相望不相亲,怎么会明白,失去挚爱撕心裂肺的痛……”
萧逢恩说不下去了,他明明已经喝了很多酒,但纵然再多的酒液,都已然无法麻痹半分痛彻的心神,他只能清醒着,就这样睁大眼睛,一点一点感受魂飞魄散的滋味。
最后一瓶酒也喝完了,白瓷摔碎在地上,几乎同时激起心中撕裂般的痛觉。
李胤被这碎裂的声响一惊,正欲开口再相劝几句,却忽觉面前一片冷光闪过,萧逢恩不知何时竟然已将案上的长剑抽出,他垂眸盯着面前剑刃,眼中竟忽而闪过几分淋漓的痴迷。
李胤心下暗道不妙,忙向前几步伸手欲拦,终于在锋刃擦破萧逢恩脖颈的前一刻阻了下来,他动作太急,慌忙之中只得以空手抓住剑刃向外一抽,此刻回过神来,才发觉掌心已然血流如注,温热的液体顺着袖筒灌进去,给他一种快要被烫伤的错觉。
“人死不能复生,难道你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吗?”
李胤强忍着钻心的痛楚,咬牙道。
“命?”萧逢恩凝滞半晌,竟低低的笑了,“快意的,总要失意,相爱的,偏要分离,李胤,这就是命?这就是我的命吗!”
“被一夜之间流放至边疆时我没想过死,被苏延人嘲笑是中原贱民时我没想过死,因为我总想着回去,我一想到那京城里有个人还在等我,即使是刀山火海苦不堪言,我也能咬着牙一步步撑到重逢的那天……可是如今呢、如今……我倒是要去阎罗殿求满殿神佛,能来世三生树下再见吗?”
眼泪早就流不出来了,萧逢恩只觉目眦欲裂,下一刻,大概涌出的只得是心头血。
他踉跄一步,突然跌坐在地上,碎裂的白瓷扎进手心里,他看着争先恐后涌出的红色,却无声的笑了,尖锐破开血肉的触觉,居然都无有轻飘飘两张纸带来的万分之一。
“萧逢恩,你疯了。”
“大概……我只是太累了。”
抬起右手,眼睁睁看着血液一滴一滴落下,他发觉自己的视线正在慢慢模糊,骤然间,那染了血的袖筒便狠狠摔落,萧逢恩仰面而倒,终于生生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更啦更啦
68 | 第六十九章 不屈
【“我说过……高家儿郎,誓死不降!”】
三日后,牢房。
门锁吱呀打开,李胤踏入内里,只闻到一股冲鼻子的血腥气。
昔日还能箕踞而骂的大将军高宁前日便被人折了双臂和膝盖,此刻只得仰躺在凌乱的稻草堆上,一脸灰蒙蒙的死寂。
“高将军……如何?折断骨头的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痛快点,就直接杀了我。”
高宁微微偏过头去,他额上笼着一层细密的薄汗,看来是早被痛楚折磨的苦不堪言。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