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王李胤,有要事前去京城复命。”

李胤朗声回答,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既是去京城,何故兴师动众?”

“哦?”李胤闻言,笑意愈发深了三分,他摩挲了片刻自己右手的扳指,尔后接过长弓拉开,“带兵去,给陛下看看我的……本事呀。”

最后三个字说完,那手中的羽箭也破空而出,直直命中高宁身侧戍卫的喉头!

几乎是同时,万千箭雨也自玉门关城头而下,倏然间,一场血战拉开序幕。

苦战第五日,满目疮痍的北疆,也落下今年第一场雪。

新雪纷扬而下,落在泥泞的土地上,也片片飘落在已经冰冷的遗骸中,有些新近死去的将士,甚至连眼眸也尚未闭合,细密的雪片打在浑浊溃散的瞳孔中央,好像掉进一片空茫污黑的漩涡里。

也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李胤突然恐于凝视那些死去的眼睛,每每入眠,他甚至都会不间断的做噩梦,梦里都是战场上死去的人们,他们拖着还剩下半截的身子,面色铁青,俱瞪圆了一双眼睛,要他还自己的命。

可李胤还得撑下去,撑到鏖战胜利的时分,于是他仍需日日亲身督战,一日又一日的去直面那些跃动的火光,吞天的烟尘,还有噩梦般的尸山血海。

好在一切,今天都结束了。

随着最后一丝夕阳在玉门关身后落下帷幕,刀戈声止,天地间只余下寒鸦鸣后萧瑟的余音。

六万大军生生折去一半,终于荡开这久闭的城门,李胤纵马疾行,顺着那条逶迤的血路,一路入了城中。

城内的光景和外面焦骨遍地的战场几乎也没什么分别,即使已经再三嘱咐莫要伤及百姓,但那些活下来的苏延将士却早已如脱缰的野马,长久的苦战将他们嗜血的欲望一再勾起,待攻入城中,难免不是下一场杀戮的狂欢,李胤打马行过,几乎都不敢再多看一眼那些流民的眼睛。

再一夹马腹,疾驰片刻,终于到了将军府,好在此处早已被人打扫干净,空空荡荡,还覆着一层未扫的新雪。

甫一下马站定,身后便又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李胤闻声回头,恰巧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睛。

“鹤行,你这几日过的还好吗?对不起,我在前线督战,实在抽不开身回去……这几日下雪了……后方那边有足够的补给吗?他们没欺负你吧?你……你冷吗……饿吗……我给你……我、我……”

李胤只觉得在张口,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昔日满腹诗书的浚王殿下,面对自己多日未见的爱人,居然也会笨嘴拙舌如一个小童。

可陆鹤行却先他一步有了动作,他什么也未答,只是前进几步,吻了吻他的唇,尔后揽住肩头,将他拥入怀中。

一刹那,李胤觉得万事万物都安静了,叫嚣着索命的亡魂不见了,萦绕不绝的血腥气也弥散了,此刻天地之间,好像只余下这么一个臂膀而已。

他忽然觉得眼角现出一分刺疼,原来是那曾布满杀意和血丝的眸中,竟无端为这一刻,坠下一滴泪来。

“陆小公子,你是来……救我的吗?”

耳边传来干净到近乎透明的声音。

“李胤,我是来爱你的。”

65 | 第六十五章 反贼

【有用者赏,无用者杀,李胤如今手上杀孽太重,冷心冷情后,再没了为谁恻隐的那点良心。】

大雪一连下了十日,十日之后,一切疮痍皆随雪霁而褪去,只余下白茫茫一座空荡的城池。

修养几天,李胤的精神也渐渐好转,有了陆鹤行陪在身边,那些督战时留下的阴影慢慢消散,便如雪霁后干净的天空,好像一切都能够重新开始。

就在这凭空撕裂出的安闲片刻,一个传令的近卫却忽然一脸急色的推开了门,被他带进来的几片雪花还仍未落地,他便率先开了口。

“殿下,战俘营那边传来消息,玉门关守将高宁还是不肯归降,方才还意欲夺了守卫的刀自尽!”

“萧大人呢?他不是最近在那边看着吗?”

“正是萧大人让末将传的信,说那高宁现在谁也不见,只……”

“说下去。”

“只点了殿下的名字。”

树欲静,但向来风不止,如今的形势,李胤早已没了任何消歇的运气,只得再度披上外衣翻身纵马,随人一道往战俘营那边去了。

说是战俘营,但不过是征用了一片废弃农庄中空置的畜棚,行至内里尽头,打开新换上的铁锁,一抬脚,李胤便见得昏暗的烛火边斜倚着个脏兮兮的人影。

定睛一看,果然是高宁。

往日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影子早已消失无踪,铠甲被人剥去,原本纯白的里衣上,此刻也沾染了点点污黑的血迹和凌乱的泥尘。

“殿下来了。”

李胤还未开口,倒是他先发出了声音。

战场上曾剑拔弩张厮杀数日的旧敌此刻就匍匐在脚边,李胤心中却未有半分快意可言,只是木然的动了动舌头,道,“若早降了,原不必如此。”

后者闻言居然笑了,他笑至低低轻咳几声,这才缓慢抬起头来,“若不打玉门关,你我又何必如此?”

借着明明灭灭的烛火,李胤微眯双眼,这才看清他脸上也全然被血污沾染,死战时被流矢射中的右眼让草草包扎一通,黑色的血痂却仍旧渗透绷带凝结在最外侧,像一条长长的,难以愈合的刀口。

“疼吗?”

李胤伸手试探性的想碰一碰那凌乱的纱布,下一瞬,他的动作便被高宁止住。

“如今却假惺惺心疼我,殿下做戏倒也先做个全套啊。”

李胤倒也不怒,随意寻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便也坐在了高宁的身旁。

“那可如何是好?严刑不成,示好也不成,本王就想将你收入麾下,怎的这样难。”

“收我做什么,我如今右眼已失,早就是半瞎子一个,半分用处也无,还不如让我今日一头撞到守卫的刀上,早点去见天上的爹娘。”

“说起这个,我近日叫人打扫了你的将军府,方才发觉你父母早逝,又尚未娶妻生子,这样守着边关了无生趣的,到还不如跟了我,一路打到京城来的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