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便有狱卒进来解了陆鹤行身上的枷锁,他此刻似乎是发了烧,面上一直泛着阵不甚正常的绯红,如今这么大的动静,也只是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睛,瞳仁中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无神的黑。

出了地牢,草原上骤雨仍不歇,呼延尚却煞有介事的停下脚步,一个转身绕到了李胤二人的身侧,道:“我却忘了礼数……还请殿下先走。”他边说着,还做出个请的姿势来。

李胤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招,却也避无可避,只好撑开伞先行几步,他心里牵挂着跟在后头的陆鹤行,却又不得回头望他一眼,压抑的情绪被宣泄在掌心的伞柄上,几乎都要将那竹竿生生攥出片片裂纹。

就这么走了不过才片刻功夫,身后却忽而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李胤下意识转头去看,却看见陆鹤行半跪在泥泞之中,面色发白,几乎已然难行寸步。

他几欲上前去扶,抬眸却又对上呼延尚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后者立着嗓子道:“不过是个下人,王爷就这么牵肠挂肚?”

那一场大雨仍未消歇,透过淅淅沥沥震耳欲聋的雨声,李胤的嗓音被吞没大半,只余下二字:

“怎会……”

身为天家贵胄,他不能在敌人面前露出哪怕一点点的软肋,于是也就不能对近在咫尺的爱人露出哪怕一点点的柔情,只得冷硬的转过身去,再次执起伞柄,就这么一步也未停歇的……走完了剩下的半程。

甚至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51 | 第五十一章 苦肉

【发现自己手无寸铁,唯一能仗恃的,不过是一双会流泪的眼睛。】

待抬脚进了帐,见得身后只余下一片隔绝视线的茫茫雨雾,李胤这才堪堪旋身,走至门口去等他的陆鹤行。

等待的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那样深的伤口,那样长的来路,到了如今,连想象都是一种残忍……

几乎是生生挨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熟悉的天青色身影才再次回到了面前陆鹤行几近是扑倒在了他的怀中,似一只被折断羽翼的白鹤。

这番举动怕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缘由,似乎是在除却李胤的岁月中,他凭一把单薄的瘦骨便可生生抵挡万千风刀霜剑,但如若面前闪过爱人的眼眸,他便又会变做年幼时娇贵的小公子,发现自己手无寸铁,唯一能仗恃的,不过是一双会流泪的眼睛。

“对不起。”

是陆鹤行的声音,衣角的污泥蹭到了李胤绣着华美云纹的袍袖,弄脏了一块漂亮的宝蓝。

“是我对不起你……我怕他们知道你我的关系后,会为了威胁我而伤害到你……所以我才、我才……”

这次是李胤的声音,他声线颤抖的吓人,满怀全是歉意和疼惜。

陆鹤行从没见过他这般哀恸的神情,如果心痛不能表演,那么他透过他的眼睛,的确看到了一片赤诚至死的真心。

只是这样温存的时刻向来奢侈,不过才片刻,帐外便又传来不知谁人磕磕绊绊的声音:“王爷,大统领……有请,让您去主帐中一叙。”

帐内长久萦绕着檀木的香气,李胤坐在主位一侧胡床上几乎乏了,那大统领才自重重文书和作战图中抬起头来,淡然道:“听闻浚王殿下到来,我却忙于军务有失远迎,真是惭愧惭愧。”

是一口极为流利的中原话。

李胤心里挂着陆鹤行,没心情同他卖关子,便直截了当道:

“大统领无需于我绕这些弯子,有什么便说,本王如今连命都捏在你们苏延手里头,这般冗杂的客套做什么。”

“常闻中原王朝多习诗书以礼为重,却不想王爷是个爽快直接的人,”大统领呼延赤自铺着虎皮的主位上站起身来,行至李胤面前,表情玩味,“王爷聪慧无双,难道不知我要什么吗?”

“你若要那虎符,拿走便是了,我留着也没有半分用处。”

“那物件不过是个虚的,我要它做什么,我要的是王爷您啊……只要殿下肯归顺我苏延,凭借王爷的胆略和才识,再加上我苏延的兵马和武器,还愁不能有一日策马而过玉门关么?”

“放肆!”李胤抬眼,双眸几乎尽数发着赤红。

“王爷醒醒,当这仍是你浚王千岁远在京城的豪华宅邸呢?”,呼延赤忽而走近一步,双手把住李胤坐椅的扶手,直直对上那双赤红眼目,“可惜我呼延赤却不是个会害怕你李胤的小丫鬟,如今人在屋檐下,殿下……还不肯低头么?”

“本王生是李家皇族血脉,便绝不会做有伤天家威严的事情!”

“哦?没想到殿下还真是一身傲骨,”呼延赤直起身子,自桌面的砚台下取出一封书信,“不过王爷可知吗?这是那小皇帝在得知王爷被俘后,派人快马加鞭送到苏延来的。”

他说着,便将那信纸展开,偌大的纸面上只写着六个潇洒的行楷大字:“杀之,赠君靖州”。

李胤睁大眼睛去看,几乎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可是那墨迹却是如此之熟悉,二人少时同习于一帝师,字迹也是练的一模一样,万万不会错认……

“以一个浚王换一个靖州,王爷在那中原的小皇帝心里,竟然就值这么一点点……倒还不如跟了我们苏延,到时入主中原,封王爷个国师当当?”

“让本王当国师?那还不知大统领的命够不够硬,足以骑在我头上当皇帝!”

话音刚落,李胤便自怀中掏出一把短刀,寒刃出鞘,逼近呼延赤的心口。

“王爷实在蠢钝,可知我这主帐外到处都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士……若要学白虹贯日,还不知殿下有没有这个能耐?”

李胤怒极反笑,道:“谁说我要杀你了?”

他手腕一转,刀刃便已经划破了自己半只袖子,再一翻,肋下便多了三寸皮肉外翻的新伤。

“素闻大统领喜欢任用我中原被俘的官员做手下,那如今我这个中原的王爷若这幅样子走出主帐,不知道那些个本就动摇不定的我朝士族们……会不会就此揭竿而起啊?”

李胤疼的额角冷汗顿生,但面上笑意却丝毫未退。呼延赤戎马半生,血肉白骨见得不可谓不多,但是如今对上如此狰狞的神情,心下却也不由也打起鼓来,忙后退一步道:“且慢,我去叫巫医给你包扎。”

“不必了,本王信不过你们那些行巫蛊之术的郎中,便送些上好的草药到我那边,我自会处理。”

他说着,便伸手取下来时解开放在门边的玄色大氅,罩在身上掩盖住重重血迹,接着一个旋身,走出了檀香仍旧的主帐。

52 | 第五十二章 怎敢???

【“陆鹤行,你怎么会忍心离开我”】

李胤推开帐房木门,见得陆鹤行仍全须全尾的半靠在榻上,便觉擂鼓般的心跳消歇下去大半,陷入一种久违的宽慰之中。

此刻陆鹤行身上伤口仍突突的疼个不消停,因而睡得很浅,模模糊糊听到李胤脚步声,便睁开眼睛,对他露出些清浅的笑意。

“先醒一醒,我替你处理一下身上的伤。”

李胤不待陆鹤行应允,便自顾自的将人揽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尔后动作极其小心的解开了外衫,一点点撕开伤口处粘连着血痂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