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不觉已经有人自前方主殿中走出,走近了才看见,那人手里拿着本卷宗,封皮上竟也写着三个大字“陆公案”。

来的人是大理寺新任少卿赵乌,李胤前些时候打探萧逢恩近况时同他见过一面,倒也算是半个旧相识。

“事关紧急,下官便也不拐弯抹角了……”赵乌边说边深深一揖,眉眼中尽是卑下与谦恭,“实话说来,太后给浚王千岁的那本卷宗应当是事发后派人来大理寺誊抄的副本,而正本一直于此处留存。”

“此事……此事情况特殊,叫人暗中誊抄一份回去再调查,也是情理之中。”

“是,只不过这正本与副本之中……却有些许记载的纰漏,”赵乌语罢,便立即将两本卷宗一同翻开至第十三页,“正本中言事发当日夜半曾有人见几个身手极好的武夫翻墙进了陆宅,而副本中却刻意将这一段抹去,还在后文说当日无人见得陆宅进过可疑人等……如此行为实在令人费解。”

“那这副本是谁……”

“是福弘,福弘是母后身边一个常年跟着的侍卫,身上有些功夫……当年就是他为母后誊抄送入宫中的。”李胤连思索也无,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依稀记得那日太后在自己离去前轻声耳语的名字,她要他查福弘……她居然早便怀疑了这一切。

于是案情便忽然由暗转明,现下只须查明福弘是受何人指使而为,便可窥得些许当年之事的线索。

眼见天色欲晚,几人便也不多作滞留,各自怀了心事回家去,做下一步的打算。

……

车马停在府邸门口的时候,李胤仍旧略略有些恍惚。

已经过了掌灯的时候,宅子里灯火通明,摇摇晃晃的烛火映在照壁上,像一点斑驳的泪痕,只是那里再也不会站着一个人,穿着薄衫端着汤婆子,整夜整夜的等他……

脚步不歇,李胤命人撤了备好的晚饭,只拿了壶花雕,一路不停走到了陆鹤行的房门口。

里头是亮的,影影绰绰的人影透着光映出来,带着些眷恋的温度。

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李胤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发问:

“鹤行,你在吗?”

一言终了,他便得见那身影一滞,似乎像被抽了魂,有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窘迫。

李胤见状兀自苦笑了一声,道:“我知你不愿见我……倒也无妨,我只是想隔着门……和你说几句话。”

于是那身影一动,终于缓步走到了门口。

“阿娘病笃,我前日入宫见了她一面,她要我查当年陆家的案子,大抵与你有关……鹤行,我只道你是个落魄人家送进宫中的孩子,却未成想背负着如此沉重血腥的过去。”

他说罢,便又仰头饮下一口。

“鹤行,你不接受我的爱……是我活该、我自作自受,但我求你让我救你,让我用这点死不足惜的爱意……替你……解开这个心结。”

李胤说着,便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按在一侧窗纸透出的轮廓上,就好像此前的千次万次,他们彼此相扣合的掌心。

“鹤行,别抛下我,别走、别走……”

李胤此刻似乎已经有些醉了,身子沉沉往下坠,直至整个人都摔坐在地上,如同被风霜摧折过无数次的一片草木深深。

只是那手仍不肯垂落,似含着执念般扣在窗户上,扣在那片灯火重重里最深切的眷恋中。

“我愿救你……你能回头看我一眼吗?”

在那夜的最后,在那句含混不清的醉话末尾,似乎也有人在一墙之隔的那头伸出了右手,轻轻与那个窗外的手印暗自相扣。

爱若执炬迎风,只是虽痛至肝胆俱裂,却仍旧有人上前,赴一场不死不休的宴。

41 | 第四十一章 恩师

【于是一瞬间恍若天水澄碧,世间万物停下喧嚣,只余雨中那一抹青绿而已。】

往城东头走约摸五里,穿过一众皇亲国戚的琉璃瓦檐和漆红大门,终于到了陆家旧宅的地方。

说是旧宅,其实已经毁坏的差不多只余下一片废墟了,颓圮的墙壁倒塌下来,发着惨色的树干扭曲如同鬼魅的姿势……似乎十年前的那场业火仍在烧,跨过焦黑的门槛,连脚下的土地都会发出沉痛的呻吟。

“信上福弘说让您自个人来陆家旧宅一会……此事实在欠妥的很……”

方才驾车的小厮此刻仍在念叨,半躬着身子便要去扯李胤的袖口。

他却仍旧不理,一股脑的直往里冲,几个旋身穿过照壁,终于甩掉了烦人的仆从,直到行至正堂的西侧,才堪堪停住脚步。

“福弘,你到了吗?”

深深的疲累让他连头也无力抬起,只是停滞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姿势,尔后对着面前的虚空低声发问。

“殿下来了。”

回答的声音如斯温和干净,仿似一场经年中从未消歇的骤雨。

于是李胤不由得抬起头去,去看向面前正对着他说话的人。

于是一瞬间恍若天水澄碧,世间万物停下喧嚣,只余雨中那一抹青绿而已。

“老师,是您吗?”

莹碧竹伞下绽出一个恍如隔世的笑意,是时庭楷。

这位陪伴了李胤一整个年少时光的恩师,在辞官隐居乡间六年之后,于一个大厦将倾的时分赶回他最珍爱的学生身边,以此身为他解最后一个谜。

“我假托福弘的名头给你写信,果真等来了王爷出现。”

李胤扯出一丝夹杂着欣慰和苦涩的淡笑,哑声道:“老师要见我还不容易,一个手书便能让我连夜骑着快马飞到首阳山去,何必要绕这样大的弯子?”

时庭楷却仍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闻言顿了许久才道:“关于福弘、关于陆家当年……殿下,你当知我来意。”

李胤自知瞒也不住,便就破罐子破摔,摆出年少时惯用的那副恣睢模样,道:“母后要我查陆家当年的真相,这其中也有我自己的私情,老师不必阻拦,无论如何我都要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