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妈妈的爱,在人类的世界里不可以名正言顺有先例,那他是虫子。
阿嘉德依偎过去,在席归星身边轻轻叹息:“妈妈呀……”
他一下子好了起来,但显然又不合时宜地太黏人了。席归星用一根指头抵开阿嘉德的额头,心里说他又撒娇。
“再赖下去今晚你做饭。”
阿嘉德睁大眼睛,有种被骤然托付的欣喜:“真的?”
席归星原本随口一说,哪想阿嘉德这么乐意的模样。人类微挑眉梢以示疑惑,有一种矜贵的美丽。
阿嘉德眼睛弯成两道弦月:“想给妈妈做饭。”
席归星嗤笑。
大言不惭,以及,毫无志气。
可要拼什么果敢决心,他们在这里待了很久了,久到已经可以是最平凡的人,而忘了他们过去是什么人。废墟会重建,残骸会掩埋,就连星辰也会坠落,心甘情愿落到哪一片尘埃,不再做星星,不必有光芒,被谁拾走,盖上玻璃罩子,变成私有宝石。
这是天意允许,倘若天不许,施予玩笑,那就重新奔逃。
席归星看自己的光脑。这是他养阿嘉德的第三年,他依然保持时刻谨慎的习惯,他的光脑里,那被阿嘉德拿走的“席璨”的名字突然被冻结所有权限。
他暴露了,而联邦顺着蛛丝马迹,即将来捉捕他,又或者他们。
席归星放下了本来要锁门锁的手。
“阿璨,我们得走了。”
……
席归星冷淡,矜贵,像艺术品,他骨子里的冷漠平日里很少流露,只在某些时刻。但他可以足够决然,毫不留恋,立刻放弃充斥生活气息的家与诊所。
这时的席归星,是阿嘉德最陌生的席归星。
“妈妈,为什么有人要抓我们。”
阿嘉德在席归星的背上,他们利用别的身份,连夜离开这座城市。
那样凑巧的,阿嘉德积蓄已久的成年期撞在了他们要走的这一刻。转化期间的虫族虚弱无比,他们趋利避害保护自己,一定会藏匿在最安全的地方,但危险在即,席归星他们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句你知我知却从未说过的话,在这刻被自然而坦然地说出。
“因为我不是你的妈妈,我偷走了你。”
当年那个小虫子长大了,不再是可以被藏在妈妈巢穴里瞒天过海的虫卵,也不再是能被抱在怀里遮挡的孩子,他即将成年,成为一个真正的虫族,他应该快要比他的妈妈还要高了,但此刻这只虫子,在妈妈的背上,被根本不强壮甚至有些羸弱的妈妈背负,不得不成为他的负担。
阿嘉德忽然痛恨起自己的幼稚。他有了对力量渴求的缘由,但长大对于他来说来得太不刚好、太迟。
他需要什么来弥补这种愧疚,于是急切想要否定过去那个任性的自己,可最终,还是忍不住眷恋妈妈的味道和体温。阿嘉德把头埋进席归星的肩窝,沉默了。
席归星理解阿嘉德的紧张甚至茫然无措,他抓紧了阿嘉德,把人背得更稳些。
人类和他的虫子说:“不要害怕。”
临近成年的这一晚,阿嘉德想了很多很多。长夜漫漫,城市的灯随着背离而一点点黯淡。跟随人类的众生睡去,而这两个孤独的星星却重新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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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做坏人,也做带走他的人。
他们顺利登上了飞船。
一开始全靠干粮,但时间仓促席归星并没有准备过多,到了后来,席归星谨慎地单独来往于客舱与餐厅。
这个人类,用他的从容不迫去俘获,又用他的冷若冰霜去拒绝,他不给众人献媚机会,但淡薄的仁慈免杀希冀。他总是比饭点早一些来,或者干脆深夜出没,他拒绝被欣赏美丽,于是总留下唯独见过他的服务生扼腕着迷。
房门发出轻微的声响。
席归星回来了。
一墙之隔,门外是痴爱外表的庸俗,里头这个爱灵魂爱得颠倒众生。他自诩第一,也必定是唯一,不会再有像阿嘉德这样,阖着眼缩在被子里,却还分辨出来人。可这不是什么虫族的特异,而是阿嘉德对席归星的本能。
阿嘉德从被子里出来,张开手,把他的柔软与弱点都暴露。
“妈妈……”
他的声音喑哑,这几乎是虫族自诞生后,一生里最为难熬的时光了。
席归星快速走到床边,将端回的晚饭也一同拿来。他的习惯几乎为阿嘉德易改,蓄了长发,分了床榻,还肯喂他。因为这是他的小虫子。
席归星舀了一勺肉粥喂阿嘉德,就像曾几何时。
阿嘉德尝了几口,明明尚在虚弱,但嘴上总要讨娇。好像这是他生来的职责义务,也怕他的妈妈没了督促就忘记。
“不想吃。”
如果是以前,前几天或者前几年,席归星一定会训他。但此刻的阿嘉德仿佛驯化了这座雪山,融化了所有的冰川,他热到冰雪也热了,最后还剩的唯有那被同化了的热冰。席归星融解了骨子里的冷硬,他成为了阿嘉德一刻比一刻更爱的、完美的妈妈。
“再吃一点吧,你也说转化期有好几天。什么都不吃捱不过去。”
成年,成为一只完全态的成熟虫族,是所有虫子的梦寐以求,为此暂遮锋芒隐匿自己,以求万无一失地渡过转化期,他们会将一切生理需求通通细致地囊括在内考虑,而他们的血缘牵系也会担起年长者的责任,引导他们传承长河中的后代。唯有阿嘉德,他是一个人,只有一个一无所知的人类母亲,和对此懵懵懂懂的自己。
他不知道,这一刻的心理上的慕强与趋弱都是正常,在安全感的缺失中,种种行为情有可原。筑巢、藏物、祈求得到庇护……在虫族即将最强大的前夜,他们往往最弱小。这些,阿嘉德通通不知道,他走失了,也被整个虫族的文明所抛弃。他无法和这样的自己和平共处,特别是他此时成为负担,所以他的转化期分外难熬,席归星更迁就照顾他,如此恶性循环。
阿嘉德几乎往喉咙里塞石子一样吃完了东西,之后又躲回床的角落,躲回充满席归星味道的被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