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关店了,锁上锁,路过昏黄的店面长街。人类还是眷恋太阳,到哪都要复刻日光月光,明明踏上星际的征程,又舍不得人间,以至于要一往无前,又要温柔有存,要更长久的生命,也要更缱绻的感情。更多细枝末节,数不胜数。所以他们要路过餐厅、酒馆、商场和花店,而席归星也在这里开了一家小诊所供两人维系生活。

夕阳是倒了的葡萄酒杯,不吝啬也撒给人间,衬漂亮橱窗,也衬脸庞。阿嘉德停下来有些不肯走了,他爱的那个人类脑子里装今晚的柴米油盐,而他只装了傻的浪漫。这家新的陌生的花店,店主人也许又是哪里逃来讨生活的普通人,她带着花店悄悄地来到这条街,然后被阿嘉德发现橱窗里陌生的美丽。

阿嘉德指着橱窗边最漂亮的那朵花。它有刺,是倨傲的美丽,被玻璃挡着被刺护着,它就这样出现在了阿嘉德和席归星的面前。

“妈妈,这朵花是什么。”

席归星想了想:“玫瑰吧,看起来也许是雪山玫瑰。”

在这天傍晚,即将成年的虫子遇上了他生命里最漂亮的那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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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成了几千年前那个俄狄浦斯

阿嘉德太喜欢那朵玫瑰了。

于是他熟悉了那间花店,店主是一个单亲妈妈,同样有一个孩子。

现在他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玫瑰。

谢廖沙是那个孩子,他正和阿嘉德待在一块。谢廖沙难以理解阿嘉德对玫瑰迸发出的强烈喜爱,但还是和他的这位朋友说道。

“你的话,我妈妈直接就会送给你。”谢廖沙不忍直视阿嘉德那副小心翼翼又餍足的幸福,在他看来,嗯,有点娘们兮兮,但他的妈妈就特别喜欢阿嘉德,就如同喜欢阿嘉德的那位父亲一样。

阿嘉德只是笑:“这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谢廖沙以己度人亮了眼睛,还以为阿嘉德要送哪个可爱的女孩子,可阿嘉德否认了。

“要给妈妈的。”

所以要亲自得到,不要别人赠给。为此阿嘉德这些天一直在打零工,好在他太讨人喜欢,而他们父子在这一片又小有名气,大家愿意买他这个账。

这些谢廖沙都知道,但他又觉得,阿嘉德的这个答案有点意料之中的没劲。有谁这么大了还依恋父亲,甚至总叫错成母亲呢。

两个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多数是谢廖沙在讲,阿嘉德的注意力几乎全在怀里的雪山玫瑰上。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丽,白得那么特别,仿佛真长在雪山上,不单纯的白则因为雪盲。它为什么那么契合妈妈,阿嘉德看席归星时,也总会有雪盲般的眩晕。

席归星在诊所里,他的身边有病人,又或者是恋慕他的人,生病成了借口,得以拥有欣赏他美丽的机会。玻璃门是雪山,阿嘉德心中那个高不可攀的雪山,他的玫瑰在雪山上,而他被雪山挡下。他不可攀登,但眼睁睁看着别人攀登。

那是种难以言述的心情,在那刻注射进阿嘉德的心脏。他手里抓着真正的玫瑰,但眼前的那个才是他的玫瑰,可他又忽然希望席归星不是玫瑰,起码不要是雪山玫瑰,长在他还不能攀登的雪巅;妈妈这么柔软的称谓,应该栽进更肥沃的土里培育,比如他隐私的心脏,他的血肉把心脏裹起来,也把玫瑰藏起来。

谢廖沙是个小人精,他知道现在他们撞见了有点尴尬的场景,而他的朋友还十分不能接受,阿嘉德仿佛才知道他的父亲是多么的吸引人。

“嘿,哥们。”谢廖沙手揽过阿嘉德的肩膀,故作那些成年人的口吻,企图安慰这个失魂落魄的小子,“放轻松,别人只是含情脉脉地看了你爸一眼,你这会也不是在你自己家里看到这么个漂亮姐姐。”

阿嘉德生闷气一般地不说话,其实并不是谢廖沙惹他生气,但他又像是在生谢廖沙的气。

谢廖沙没办法了,尽管他非常喜欢和这位朋友一起玩,但很多时候他也实在理解不了阿嘉德。谢廖沙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是还没长大么。”

十来岁的年龄,多么微妙,已经迈过幼年,但离成年仍然一步之遥。于是每个身处这阶段的少年都无比渴望长大,好像只要成年,就有什么天翻地覆地不一样了。只有阿嘉德不想长大,甚至相反地眷恋童年,不可思议地奢望永远做一个孩子。

谢廖沙有一点好为人师,还有一点他自己的小算盘。

“你不喜欢这个女人,但说不定你爸喜欢呢,就算不是这个,还会有其他。你总不可能拦着你爸爸,希望他永远不会碰上喜欢的人吧。”所以拜托阿嘉德你不闹脾气,再优先考虑下我妈,我妈还挺喜欢你爸的。

阿嘉德失去了往日的机敏,好像碰上席归星,他就变成了傻瓜。他隐隐觉得谢廖沙说得有道理,但还是顽固不化地坚持自己,他忽然背负了很重的负罪感,急切需要反过来说服他的伙伴。

“可是妈妈有我啊……”

谢廖沙简直震惊:“你还真是个宝宝。”

“等我们长大了,肯定不会再和父母住在一起,我们会有我们的生活,父母也有父母的生活。我们依然拥有血缘的牵系,但会和自己的伴侣组建更亲密的家庭。世上的分离常见,陌生人每天都擦肩而过,朋友也会挥别,别看现在我们说着话,说不定哪一天马上就分开再也见不到了。这样的事太多了,唔……好像只有结婚的夫妻能长久一点吧。”

看似谢廖沙说得很有道理,可他说得越多,好像越不能说服阿嘉德,阿嘉德反而镇定下来了。他望着玻璃门内的情景,望他的雪山和玫瑰,重复自己的观点。

“但我会和妈妈一直生活,不会有别人。”

谢廖沙语塞。他想问,阿嘉德你这是不是、那叫什么……恋父情结。但他神情里忽然有了了然与怜悯,好像一切都不需要问了。据说阿嘉德是自然分娩的啊,自然分娩的人类多数一生都携带这样那样的疾病,恋父,何尝不是一种病。

而阿嘉德病得更重些,他把席归星当成妈妈,就成了几千年前的那个俄狄浦斯。

谢廖沙是个体贴的朋友,但阿嘉德看懂了。

可他是虫子,用人类的标准评判他对妈妈的爱实在有失偏颇;可他是虫子,虫子恒久传承的信息里,没有哪一个片段名为爱。

……

“怎么不开心。”

今天的花是由席归星插入花瓶,这本很反常了,加上阿嘉德还一言不发。

之前的每一天都是阿嘉德摆弄,但席归星看着看着,也学会了修剪。花经他的手,才真正成雪山玫瑰,那是阿嘉德期待席归星赋予玫瑰的意义。阿嘉德好像又没那么难过了。

他轻声说道:“没有不开心。”

阿嘉德这会已经从情绪中缓过来,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在伙伴和妈妈面前的小题大做,并开始有点不好意思。

席归星已经注意到了,这是花店里才有的花,更是阿嘉德指着橱窗询问过他的那朵花,以席归星对阿嘉德的了解,阿嘉德一定花了不少心思,认真又可爱。

席归星淡淡一笑,夸道:“很好看。”

阿嘉德的眼眸一扫阴霾。他有点埋怨自己这般容易地翻篇,又庆幸自己容易翻篇,好像他只是想和妈妈有借口生气,但不是真的想要吵架。

他只是想,陪伴雪山,陪伴那朵玫瑰。一定有哪一座雪山,可以凭爱意私有。对,就是这样,阿嘉德说服自己,还想到了诡辩的理由。对妈妈的爱为什么就被判不长久,他愿意欣然生活在人类法则的社会,因为这里有他的妈妈,他的妈妈不可以跟他回虫族的世界。可也归根结底因为妈妈,当人类法则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那他就逃脱身份的束缚,做一只原始的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