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蕴问我是否需要?拒绝?
我摇摇头,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些虚的,什么真?情假意,什么爱恨怨憎,他懂我,我也懂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什么都?不需要?说,他便懂了,我也懂了。
我们只需要?一个了结,一个向对方诉说自己最终决意的了结。
裴府终于在重重包围下开了一道口子,卿主的到来,让裴府所有人如临大?敌。他们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额头触地,不敢看我半分。我终于再次品尝到了权力的快感,而这种快感将会永远伴随着我,直至我生命的尽头。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裴府,高楼重阁,雕梁画栋,比之?皇宫亦毫不逊色。侍从一路将我引到裴仲琊房前便悄悄退了下去。
我抬起手,想?扣门却僵在半空。他现在是躺着还是坐着?是等着我还是根本不想?见?我?我进去该说什么话?问他身体?可我刚杀了他的父亲。问他为什么要?走?谁愿意和杀父仇人待在一起呢?
那我能问他什么?
似乎什么都?问不出口,什么都?已经有了答案。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垂落空荡的衣襟被北风吹起,裴仲琊站在那儿,仿若一团随时都?会被吹散的雾气。他的三魂七魄被抽走了大?半,只剩下一句空躯游走在世间。他看见?我,眼睛蒙蒙中有了一丝闪动。
他变成了一尊能够轻易摔碎的瓷人,脆弱而疲惫地站在那里。
一团气顶在喉间,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分声?音。口中犹如含了黄连,眼泪簌簌落下,却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我走进去,捧起他的脸,深深地凝望着。眼下乌青,眼眶深陷,曾经那个芝兰玉树,人人称颂的裴家二郎已经不在了。
是我摧毁了他。他明明几个月前,还为了我豁出性命,与?我同榻而眠,同寝同食,只为了从他父亲手下保住我。可我却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准备好?的满腹话语在此?刻化为乌有,面对他,我只有眼泪。
悔恨的、愧疚的、无奈的、悲痛的眼泪。
他没有将我推开,柔弱无骨的双手轻揽着我,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我的脊背。他的身体冰凉,手也冰凉,像冬天刚从河水中切割出来的冰块。衣袍轻飘飘的,是鸟儿的羽翼或是仙子的羽衣,只要?我一松手,他就会翩然离去。
他好?像……是真?的要?离开我了。
这让我更加无力哀恸,抱着他的双手更加紧了一分。
房内无人说话,只有我抽噎的哭泣声?。直到我将眼泪擦干,平复心情,他都?没有任何的催促与?不耐,好?似这我们不过是寻常闹矛盾,他理所应当接受我所有的埋怨与?眼泪,等待我缓和后再次控诉他,他向我道歉,我们就又可以重归于好?。
我抬起朦胧的眼,声?音沙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你瘦了好?多?……”
裴仲琊嗫嚅着嘴唇,掩下眼眸,松开了我。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不知道又该说什么。
“我时日无多?了……”他嗓音低沉疲惫,挣开我的手,走到榻边虚弱地坐下,“咳咳……多?谢殿下……屈尊来裴府看我。”
我望着他,上前几步,笃定道:“我……我能帮你找到最好?的大?夫。”
“不需要?了。”他浅笑着摇摇头,两腮愈加凹陷,“罪臣之?子,无需殿下费心。”
“二……二哥……”如今,我已然无法坦然自若地叫出这个称呼。这个称呼包含了太多?缱绻与?温情,可那只属于曾经的姜毓卿与?裴仲琊,不属于现在的。
“罪臣裴开项……结党营私,以下犯上,谋逆作乱,罪不容诛……殿下仁慈,未行灭九族之?罚,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唯有……践行诺言,赴雍丘为臣为吏,为殿下治民养地,以馈殿下恩情,还望殿下恩准。”
心脏猛地被击中,整个人疼得直不起腰,我强忍着泪水,倒抽着凉气。少年许下诺言时方年幼,幼稚轻浅的话语却立下沉重的誓言。有人当做是玩笑,有人当做是约定,到最后,只有一人还记得去实现。
“去雍丘?”
“去雍丘。”
“不在回来了?”
“罪臣之?子,不应继续待在长安,扰殿下视听。”
“你在怨我?”
裴仲琊眉头一拧,痛苦地叹出一口气:“没有。”
“你怨我还是走到了那一步,怨我对你的付出视若无睹,怨我让我们两个变成了这样,是不是?”
“我……没有。”他闭了闭眼,良久才?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疲惫不堪地回答我,“我怨我太天真?,低估了父亲带给你的痛苦;怨我太无能,无法左右父亲和你选择;怨我太贪婪,既想?和你长相厮守又想?父亲放下欲望做个纯臣……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放手果断,就不会有你我今日之?痛苦。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的泪哭干了,眼睛干得发疼,又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眶里流出来是我的血吗?
他望着我,明明我们俩站得那么近,心却隔得那么远:“我无法恨你,却也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继续爱你……你也是,对吧?如果我们两个之?间,注定要?离开一个,就让我走吧。我离开这儿,你就当这世间从没有过我这个人,你会有新?的生活,新?的陪伴你的人,有新?的人生和坦途。你的百姓会记得你的功绩,你的臣子会记得你的威严,还有你的孩子……她会记得她的母亲是个多?么强大?勇敢的女人,用生命为她创造了一切。
“至于我……我会记得所有的一切,记得你曾经是个怎样无忧无虑的女孩,记你的痛苦挣扎,你的丰功伟绩……我会永远记得你。”
回不去了,是真?的回不去了。他做了一场临终遗言般的告别,将我要?说的话和他要?说的话都?倾吐出来。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说,唯一能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再见?。
那个春日竹棚下读书的少年,那个雪地中与?我卧雪翻滚的少年,那个寒窗苦读一心报国的少年,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裴府的,好?像做了一场非常冗长的梦,醒来时已经站在了长安城墙上的阁楼里。
陈蕴宣读着流放裴仲琊的懿旨,告诉他他是什么官职,要?做什么事情,告诉他此?生不得经营、不得进京、不得分封。裴家姓氏所带给他的荣耀与?富贵,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了。从此?后,他与?寻常官吏百姓别无二致。
陈蕴将懿旨递给裴仲琊,众人散去,偌大?的房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要?走了,他真?的要?走了。阳光照不进屋里,巨大?的黑暗笼罩着我们。他背对着光,神色暗淡疲倦。我走上前,在他面前站定,抬眼望着他九岁相识至今,他的眉眼、容貌、身形都?姥姥的镌刻在我的心里,哪怕是他的脚步声?,我都?能顷刻分辨。可如今一别,此?去经年,我还能记住他吗?
裴仲琊抬手,擦去我不知何时已经淌满整张脸的泪,像是寻常丈夫出门对妻子说道:“我走了,你多?珍重。”
我想?伸手去拉住他,却不及他转身离开,一角衣袂风一般从我手掌溜走。心中情绪翻涌,好?似海浪拍岸,要?将我整个人击溃冲散。我连忙追上去,拼命扯开喉咙,挤出几个字:“兆……兆华她……”
屋外的陈蕴看着我,守卫们看着我,剩下的字眼石子儿一般哽在胸中,勒得我窒息。
他没有回头,于晨曦微光中迈出房间,消失在转角。
我知道,这次他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而我也永远都?见?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