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弹劾方通的奏疏飞花一般送到彤管阁,都是眼熟之人,裴家多年的亲信,在朝中稳扎稳打,不偏不私,正是说?话的好时候和好人选。
他们说?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边疆不定,缺少良将,若是此时西域不稳,必定祸乱与阿勒奴的战事。切不可与西域离心?。”
“方家自?明帝始便与木曲、裴家积怨已久,而今公私不分,耽误军机大事,实乃国之大患,还请殿下圣裁。”
还有人说?,方宏是我的入幕之臣,方家更是我的爪牙,我是搅乱朝堂的罪魁祸首,只?有把方家除了,才能纲纪清明。
好一个纲纪清明,真真好笑。他们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纲纪清明,贪污腐败、结党营私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纲纪清明?现在我被抓住把柄了,就想?到纲纪清明了?
冠冕堂皇。
我没有让彤管阁理会这些奏疏。
我叫薛获告诉众人,我病了,月子里落下的病症,加之政务繁忙,为人所误,心?情郁结,一病不起。
姜旻不怕死地来看?我是否是真的病了,被宋君若一刀逼了回去?。
我的病更重了。朝臣们礼节性地前?来探望,我留下部分清流用?膳,宣他们入殿。
殿中药气弥漫,窗门紧闭。一群老头走进来都免不得一阵咳嗽。
“殿下身?体可有见?好?”
我斜卧在榻上,在帷幔后头吃着话梅佯装咳嗽几声,故意压低声音:“心?中不愉,总不见?好。太?医说?……是心?病。”
老头们面面相觑,郭太?常上前?几步拱手肃立:“朝政压身?,还请殿下多多保重凤体。”
我吸了吸鼻子,叹气道:“难道本宫真的做错了吗?为什么外头有这么多人污蔑本宫、污蔑方家?这两年多来,本宫何尝不是兢兢业业,方家又何尝不是忠臣良将?各位年岁大,在朝的时间也长于本宫,敢问各位方宏将军可是会挟私报仇,贻误军机之人?”
众人没有说?话。
“你瞧,你们也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这一切都是我们所不想?见?的,自?然也是方宏将军所不想?见?的。外头那些人说?本宫是为了皇位,但?本宫是为了大齐啊,方家也是为了大齐啊。
“他木曲,蕞尔小国。且不论西域本就是我大齐附属之地,即便是犹如禺戎那般的国家,一而再再而三战前?临阵挑衅滋扰,难道方将军打击他们有错吗?大齐于西域,乃是君臣之谊。大齐是君,西域是臣,岂有君王向臣子认错妥协之理?
“贻误军机的非方宏也,乃木曲也!”我说?道激动处,猛烈咳嗽起来。
“诸君皆为俊杰,本宫亦不再赘述。大齐建制百年,已至鼎盛。古人有云:否极泰来,乐极生悲,事事皆无永久。可见?鼎盛之时亦是堕落之始。今日,毓卿不以长公主之身?份威压诸位,而是以晚辈之心?请教诸位敢问,你们心?中难道不知道这个堕落之始是谁吗?
“这江山不管是我当家还是陛下当家,那都姓姜,诸君不管是辅佐我还是辅佐陛下,都是大齐的臣子。但若是换了别人,那可就不姓姜了,诸位……还是大齐的臣子吗?真等到那时,诸位是选择做忠臣还是奸臣、佞臣?你们心?里都清楚,如果废了方家,这朝堂……到底会如何。”
这话我说?了,他们听没听进去?,听进去?多少,我无从得知。但至少在他们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不敢背叛我和姜家的种子。只要这颗种子在他们心?中,裴家在朝堂上就会多一份阻力,方家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事实却给了我当头一棒方宏自?刎了。
他只给我留下寥寥八字臣误大业,自?裁以谢。
方宏虽说?报了必死的心?,但?并未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他能在敌营呆这么久就意味着他没想?死,他希望我能救他出去继续为我做事。
可他突然自?裁……必定是有什么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让他觉得他不得不死了。
我叫陈蕴去?查,还没查出什么音讯来,方通就递交了辞呈。
辞呈拿到手上那一刻,我心?道不好,连忙差人去?方府救人。深夜彤管使?来报,方通自?缢未果,已经救下安置。
朝野的舆论因方宏的死讯传到京城而愈演愈烈畏罪而死,这说?法几乎以无法逆转的压倒性态势对方家之罪盖棺定论。
“本还觉得他是懦弱小人,如今这一死倒还有几分骨气。”
“这叫什么骨气?公报私仇,公器私用?,搅乱大齐在西域的威名?,还害得战机延误,自?己被俘,这叫死有余辜!死得其所都算不上!”
“要?我看?啊,方家教导出这样的人就该连坐!不仅是整个方家,那个人……玩弄权术,置百姓与军队于不顾,都该连坐!”
他们忘记了方通如何扶持江山、方宏如何保卫安宁,忘记了我如何稳定朝局,如何铲除奸佞,他们捧高我们造神,又贬低我们弑神。
“方家虽为外族,但?明帝念在永安大长公主的情面可怜他们、收留他们,已至让他们在朝为官、受尽荣华。奈何他们终究非我族类,素来二心?。在齐国几十载仍旧想?着那已经灭亡的禺戎,何况禺戎曾与齐国对抗,杀死诸多齐国士兵。
“而今他们还要?拿着齐国士兵的性命,去?报他们的‘亡国之仇’。这是对齐国士兵生命的践踏,也是对齐国威严的侮辱。方宏畏罪而死,但?这惩戒太?轻太?容易了。整个方家都是罪魁祸首,只?有处置了方家,才能平息百姓心?中的怨愤,才能正大齐朝局之纲纪。”年轻的朝臣昂首挺胸、义正词严,满腔热血,期待着年幼的帝王能够给予他想?要?的回应。
我站在殿后,聆听着这一场场跌宕起伏的劝诫与施压毫不留情地砸向难得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姜旻。而裴开项站在人群中央,不声不响,看?着他们为他冲锋陷阵,执戟挥戈,为他打下他想?要?的一切。
姜旻头疼地托着脑袋,他看?着底下众人,紧抿嘴唇。即便是暴风骤雨的谏言,他也不为所动,不愿松口半分。
“诸位大人言重了吧?”我从?殿后走出,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站到了龙椅边上,珠帘之后,“方家虽为外族,但?到底是皇家血脉。永安大长公主乃文帝长女,为我大齐边疆安定立下卓绝功劳,存世后嗣不过尔尔,难道诸位也要?赶尽杀绝吗?自?古有言,不以一眚掩大德。何况方家自?明帝始便是忠臣良将,明帝尚且信任他们委以重任,又岂是你们能信口雌黄,随意磨灭他们功绩的?
“方家有错确是该罚,但?重罚错罚只?会惹人心?寒。若是陛下不顾方家此前?功勋而连坐诛杀,敢问在场诸位,扪心?滋味,你们自?己心?里会怎么想?呢?”我看?向裴开项,委屈地泫然欲泣,“裴相难道也觉得方家该重罚吗?是本宫将他们送去?北境,也是本宫任命方宏为将军。若是裴相定要?重罚,那也一并治本宫的罪吧。”
一串话砸下去?,无人敢应声。裴开项看?着我,不说?话。
他当然不敢对我说?话。陈蕴早已查明,方宏自?刎,是因他以为我被逼宫退位,囚禁至死。但?是是谁散播的这谣言?是谁有能耐把这话传到身?在阿勒奴的方宏耳朵里?只?有裴开项,只?有他!
方才谏言的年轻人瞧了瞧裴开项,硬着头皮刚要?上前?,被身?边的郭太?常一把拉住。
“方家虽有错,但?错不至死,更无连坐的道理。何况木曲在战前?多次骚扰方将军,意图不善,木曲新王登基亦是野心?勃勃,实不必因此而伤害齐国臣民之心?。方宏已自?裁谢罪,方家如何处置……臣恳请陛下圣裁。”
姜旻没怎么做过皇帝,但?倒是从?我地方学了一招摇摆不定就退朝。
我在广明殿静候他的来到,不多时他的人便带着圣旨跪在了我的面前?。
“陛下说?,只?要?殿下盖下这玉玺,除方宏外,方家无一人会再丧命。这圣旨您留下,玉玺……奴就要?带回去?了。”
我笑着没说?话,叫人呈上圣旨。
方家全家贬为庶人,罚没所有田庄家产,逐出长安,永不得返京。
这或许是对他们最好的结局了。但?自?小是王公贵族的方通,能受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