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七月二号,晚上22点56分、57分,祝友华两次打给祝柳,59分,郭小霞打给祝柳,均未接通。紧接着,不到一分钟后,祝柳回拨电话给祝友华,通话时长6分12秒。五分钟后,23点11分,郭小霞报警,通话时长6秒。

到了七月三号,凶案当天,凌晨0点35分至41分,祝友华和郭小霞分别打了两次给祝柳,均未接通。两分钟后,郭小霞再次报警,通话时长2秒。接下来几个小时三人都没再和任何人通过电话,直到早上8点多,祝友华连续三次打给祝柳,没通,之后祝柳回拨电话,从这通电话开始,三号一整天里,祝柳一共打给祝友华八次,前五次的通话时长都是1分钟到3分钟之间,而后面的三次,时间是晚上22点之后,祝友华没接,梁大宇猜测是因为那时候他已经遇害。

梁大宇把车窗打开一半,点上一根烟,长长地吸进去,那烟上的火星迅速变亮,又立刻暗下去。烟雾在身体里转了一圈,从鼻子跑出来,梁大宇左手夹住烟,搭在车窗上,右手捧着刚写下的笔记,搁在方向盘边缘。

这份通话记录的疑点太多,他需要一个一个慢慢解决。首先,郭小霞的那两通报警电话,印证了昨晚祝柳的反应,祝友华夫妇的确遇上了需要报警才能处理的问题。但通话时长太短,六秒,两秒,根本说不了太多信息,为什么时长会这么短?一种可能是遇上了危险无法继续通话,基本可以排除这种情况,在郭小霞第二次报警过后,离他们遇害还有二十多个小时,如果确有危险还是有机会继续报警的。

第二种可能是郭小霞自己挂断,她在纠结是不是需要报警。一方面她认为应该报警,也就是遇到了麻烦,另一方面她又因为某种原因觉得不应该报警,在自相矛盾的情况下,才会拨通报警电话又立刻挂断。

第三种可能是被别人挂断。关于是否要报警这件事,郭小霞和她身边的人意见相左,于是造成了一人报警,另一人抢着挂断,并且说服她不再报警的局面。这个在郭小霞身边的人,大概率就是祝友华。

无论是后两种可能性中的哪一种,最终的结论是这两夫妻达成一致,不向警方求助碰到的麻烦。

接着是第二个大难题,祝友华和祝柳的通话次数为什么这么多?而且,所有祝友华或郭小霞打给祝柳的电话,都没有接通,而祝柳打给祝友华的电话,直到祝友华死之前,全都是通的,最短的通话时长都有一分钟出头。

既然频繁通电话,那就说明祝柳和祝友华不在一起,而祝友华又和郭小霞在一起,这不是和他们家“祝柳绝不能单独行动”的基本原则相悖了吗?这段时间里,祝柳因为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为什么祝友华和郭小霞会一同外出,把祝柳一个人留在家里?

梁大宇想起自己家里上个月的事情,儿子自从上初中后,渐渐变得沉默,有时候在家里一整晚都不说一个字,而他工作又忙,经常昼夜不分地在局里看资料,好几次连续几天都没有见着儿子的面。上个月他偶然听到同事提起亲子教育,不能用嘴说出来的话就拿笔写下来,于是他尝试给儿子写了一封信,趁晚上睡觉时偷偷从门缝塞进房间。没想到儿子第二天一早就写好了回信,放在玄关的鞋柜上,和他的车钥匙挨着。

之后梁大宇和儿子一直保持着每周两次的通信频率,儿子虽然表面上还是很怯涩,在信中却愿意和梁大宇吐露心声。之所以变得缄默无言是因为学习压力陡增,不适应新环境,导致成绩下降,加之害怕令梁大宇感到失望。能走进儿子的内心让梁大宇觉得身心愉悦,上班都更有干劲了,他在局里积极表现希望能立功成为儿子的榜样,让儿子以他为荣,提起他时骄傲地说这是我的爸爸,厉害吧...

思绪越飘越远,梁大宇甩甩头,把自己拉回现实,既然他和儿子住在同一个房子里都可以通过写信沟通,那祝柳和祝友华不也可以通过打电话沟通吗?也许他们父女间闹了别扭,导致面对面时倍感尴尬,于是采用隔着房间门打电话的方式,来化解家庭矛盾,并不是梁大宇所想的那样祝友华和郭小霞同时离家。

这样可以勉强解释电话的问题,但最终的问题还是解释不了,祝友华和郭小霞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遇害,说明那个时间点他们确实一起外出了,那祝柳又在哪里呢?梁大宇吸尽最后一口烟,将烟头随手丢到马路牙子上。

要尽快让祝柳开口说话了。

产生这个念头时梁大宇还没意识到有多困难,整整两天,祝柳在局里一言不发,无论谁和她说话都得不到回应,她始终维持着一个人发呆的状态,要不是她还能捧着盒饭慢慢吃,还能窝在长椅上睡觉,梁大宇都要怀疑她的精神出现了问题。

没有办法,只能让小张把祝柳送回家。鉴于她现在是独居的未成年人,凶手也还没有落网,小张暂住在祝家保护她的安全。

周六下午的案情研讨会上,梁大宇和其他同事把这几天的调查情况进行了交流分析。

祝家住的是老小区,当年买的时候就是二手房,算起来房龄已经二十多年。小区只有一个出入的大门,大门旁的保卫室里堆了很多快递,为了防止快递被偷,保卫室前几年装上了监控摄像头。根据监控显示,祝友华夫妇在七月二号晚上11点半离开小区,一个小时后回来。祝友华身穿蓝色短袖,黑色裤子,背着一个棕色的挎包,而郭小霞则是穿着深红色的连衣裙,没有带包。

当晚在保卫室里值班的保安也证实了这一点,那时已是夜深人静,几乎没人出入,祝友华夫妇都六十多岁了,按理说这个点早该睡觉,但那晚保安看见他们神色紧张地走出小区,和他们打招呼,也只有郭小霞很焦虑地看了一眼,并未回应他。

回来的时候似乎更紧张了,保安觉得奇怪,再次和他们打招呼,笑着问怎么这么晚还出去,这次两夫妻都没搭理保安。保安还在心里犯嘀咕,平时见着这一家人都是很和气的,今天怎么这么反常,不过他也没在意,继续躺在椅子上刷他的短视频。

祝友华夫妇再次出现在监控里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他们俩再次离开小区,两人的衣着都换了,还背着那只棕色挎包。因为此时是上班高峰期,出小区的人很多,保安没有注意到他们,这次离开小区,这对年迈的夫妻再也没能回来。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监控里并未拍到祝柳外出,却在七月三号晚上拍到了祝柳从外面回来的画面。小区虽然没有其他出入口,但围墙不高,尤其是西面,围墙外是一条地势较高的小路,路面和围墙的顶端齐平,敏捷一点的年轻人可以轻易翻上去,不排除祝柳是从这里离开小区的可能。

小区在建设时没有规划停车位,前些年在内部的空地上划了一些车位,但远远不够住户使用,于是大部分人都把车子停在附近的收费停车场或者在路边违停。

祝友华的车子就停在对面一个大型露天停车场里,行车记录仪里的录像显示,二号深夜那次出门,他们开车先后去了两个地方,都在马路边短暂停留。行车记录仪有录音功能,行驶时两人都未说话,第一次停下时郭小霞问了一句,好了吗,祝友华说好了。第二次停下时只有郭小霞说了一句我也取好了。等车子回到停车场,郭小霞带着哭腔地说了,你说她会不会...祝友华语气不耐地打断她,别乱想,不会的。

在11点半到12点半之间,两人的手机都收到了银行账户金额变动的短信,祝友华分别从名下三张银行卡里各取了两万元,郭小霞则是两张银行卡,一共取了四万。他们那晚出门是去取十万元现金,那只棕色挎包想必就是用来装钱的。

第二天早上出门,两人没有开车,而是去了附近的公交站,他们坐上了328路公交。会议室的大屏幕上显示出锦昌市地图,上面有一条弯弯扭扭的线,正是328路公交的路线。离这条线相隔很远的一个地点被打了个叉,一旁写着命案现场,那里是发现尸体的东溪路。328路公交没有任何一个站和东溪路的距离在十公里以内。

这条线路一共有29个站点,按照祝友华夫妇上车的方向,后面还有11个站。如果放在二十年前,要想摸清他们的行踪需要花费很大工夫,但在如今这个信息化社会,只要去公交车的总公司调取监控就可以了。

所有站点和所有车厢内都有监控,祝友华夫妇的行径路线一上午就能查个一清二楚。他们从第一次坐上公交开始,一整天时间里都在不停换乘公交,整个路线几乎绕了锦昌市一圈,全程有七十多公里。而最后一趟公交,下车的站点叫崇溪公园,时间是晚上9点20分。这个公交站在崇溪公园的西门,除去西门,公园还有一个南门,环绕着公园的四条路,分别叫西溪路,南溪路,东溪路,北溪路。

会议进行到这里,梁大宇对通话记录的几个疑问差不多有了答案,对这起案件的前因也有了大概的猜测,他和身旁的同事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中都看到了熊熊燃起的火焰,那火焰象征着光明,代表案件即将迎来曙光。

第7章 .

祝柳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只是一天时间不在家,没有和父母待在一起,怎么再次见面时他们就成了冰冷的尸身了呢?原来人死后和活着时相差那么大。脸是苍白的,那种白,不同于白皙的肤色,那是僵硬的,静止的白。失去了流动的血液,脸就成了一张纸,都是死掉的白。她突然意识到,父母是真的会死的。即使在她十七年的生命中无数次咒诅过,但她直到面临这一刻时才感受到,死亡是真的存在的,并且离她如此之近,威力如此之大。她好像一下子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是谁呢,她想。是谁又有什么分别?无论她是祝柳,是王柳,是张柳,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没有分别,仅有的在乎她的两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事情演变成这样究竟是谁的错...她一遍遍地问自己,无论怎么想都是自己的错。如果那晚没有出门就好了,如果中止计划就好了,如果编个理由早点回家就好了,如果没有睡那么长时间就好了,如果没有乱吃东西就好了,如果...有多少个如果就有多少次挽回的机会,可惜她一个都没能抓住,她用悔恨拼命洗刷内心,沉浸在虚妄的想象中,好短暂地忘却现世的痛苦。“如果”真是全天下最残忍的词汇。一定要溯源的话,她这些“如果”都不够,她得往更早以前去追究,早到几个月前?还是去年?或者是几年前?也许早在她根本意识不到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上到小学三年级时,祝柳开始慢慢察觉自己和其他小朋友不太一样。班上同学的爸爸妈妈都是乌黑的头发,神采奕奕的脸庞,而她的爸爸妈妈头发全是白的,即使隔一段时间就焗油,要不了几天发根位置又会冒出密密麻麻的白点。更让她难过的是爸爸妈妈的脸,和同学的爸妈比起来,他们的脸是那么地皱,那么地黄。尤其是眼睛旁边,一层层的皮往下塌,叠出好几条缝隙,看起来和别人的爷爷奶奶差不多。有几次爸妈来接她放学,班上几个讨人厌的男生就在队伍后面大喊,祝柳你爷爷奶奶来了。一开始祝柳还会气呼呼地和他们争辩,说这是我爸爸妈妈,但他们反而笑…

祝柳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只是一天时间不在家,没有和父母待在一起,怎么再次见面时他们就成了冰冷的尸身了呢?

原来人死后和活着时相差那么大。脸是苍白的,那种白,不同于白皙的肤色,那是僵硬的,静止的白。失去了流动的血液,脸就成了一张纸,都是死掉的白。

她突然意识到,父母是真的会死的。即使在她十七年的生命中无数次咒诅过,但她直到面临这一刻时才感受到,死亡是真的存在的,并且离她如此之近,威力如此之大。

她好像一下子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是谁呢,她想。是谁又有什么分别?无论她是祝柳,是王柳,是张柳,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没有分别,仅有的在乎她的两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事情演变成这样究竟是谁的错...她一遍遍地问自己,无论怎么想都是自己的错。如果那晚没有出门就好了,如果中止计划就好了,如果编个理由早点回家就好了,如果没有睡那么长时间就好了,如果没有乱吃东西就好了,如果...

有多少个如果就有多少次挽回的机会,可惜她一个都没能抓住,她用悔恨拼命洗刷内心,沉浸在虚妄的想象中,好短暂地忘却现世的痛苦。

“如果”真是全天下最残忍的词汇。一定要溯源的话,她这些“如果”都不够,她得往更早以前去追究,早到几个月前?还是去年?或者是几年前?也许早在她根本意识不到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

上到小学三年级时,祝柳开始慢慢察觉自己和其他小朋友不太一样。班上同学的爸爸妈妈都是乌黑的头发,神采奕奕的脸庞,而她的爸爸妈妈头发全是白的,即使隔一段时间就焗油,要不了几天发根位置又会冒出密密麻麻的白点。

更让她难过的是爸爸妈妈的脸,和同学的爸妈比起来,他们的脸是那么地皱,那么地黄。尤其是眼睛旁边,一层层的皮往下塌,叠出好几条缝隙,看起来和别人的爷爷奶奶差不多。有几次爸妈来接她放学,班上几个讨人厌的男生就在队伍后面大喊,祝柳你爷爷奶奶来了。

一开始祝柳还会气呼呼地和他们争辩,说这是我爸爸妈妈,但他们反而笑得更开心,如果爸妈想去找他们说些什么,他们就会一股脑全跑开,谁都追不上。有时被老师听见,瞪着眼睛骂几句,他们就当没听见,反正平时被老师骂是家常便饭,死猪不怕开水烫嘛。

也许他们的家长能镇住,但这种场景开始出现时,他们的家长早就不来学校接送了。

祝柳不知道该对谁生气,只好不理爸爸妈妈,毕竟这份羞耻感是爸妈给她带来的。都怪爸妈生她生得太晚,才害她被同学笑话。

“我不要你们来接我了!”祝柳丢下一句话就跑走,噙着眼泪,死死咬住下嘴唇,直到疼得受不了才松开。

爸爸在后面费力地追,十几秒后才追上,爸爸用力钳住她的手腕,凶巴巴地说,“不许跑,马路上很危险。”她的手腕生疼,心里就更委屈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出来,任凭她怎么忍住不眨眼睛都收不回去。

妈妈也赶了上来,气喘吁吁,一边摸她的头一边问,“宝贝怎么了?”

她只觉得妈妈的手很皱,很粗糙,摸得不舒服,于是扭开头,又重复一遍,“我不要你们来接我。”

郭小霞一愣,很快脸上又挂上笑容,“不来接你遇到坏人了怎么办呀?”

“天天都走这条路回家,我从来没见过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