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覃蔚宏出生之前,覃必胜的生活来源是给别人打零工。他原本在镇上的农产品加工厂里有份工,是老父亲好不容易帮他求来的,但他嫌路远,又累,去了几天就不想干了,宁愿在家躺着晒太阳。老父亲没了之后,他不得不再去镇上找活路,由于经常偷懒旷工,厂子都不愿意要他,只能做些临时的杂事,比如帮饭馆搬酒水,帮搬家的人抬家具,帮装修工运材料。
后来他回想起来,那些不在家的日子,不知道廖得宝有没有偷偷摸进过他的家,毕竟他女人只会说一些简单的句子,就算廖得宝对她做了什么她也说不出。
这个念头产生之后,覃必胜觉得覃蔚宏越长越不像他。
覃蔚宏有记忆开始,母亲就总是躺在床尾,大多时候她都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某一处虚无,不管叫她还是推她都没点反应,少数时候会露出痴痴的笑,眼神也充满光泽,极少数时候,她会清醒一点,满是爱怜地和覃蔚宏说说话。
“好吃,多吃点,多吃点。”
“妈,我已经吃了够多了。”
“吃东西,长高,长壮,不挨打。”
“妈,没人打我。”
“不挨打,不挨打,对不起,我错了,不打,我没偷,不是我。”
“妈,妈,没事了,没人打你。”
“绿灯才能走,红灯,等,等。”
“妈,哪里有绿色的灯?我从来没见过。”
“好吃,薯条好吃,要小心,烫嘴,吹吹,我帮你吹吹。”
“妈,薯条是什么?我没见过。”
“薯条好吃,好吃,蘸番茄酱,酸,好吃。”
“妈,番茄酱又是什么?”
覃蔚宏歪着小小的脑袋,每次母亲说出他听不懂的词语后都会露出幸福的笑容,他虽然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东西,但心里清楚一定承载了母亲十分美好的回忆。
但父亲似乎不喜欢他和母亲那么亲密。
一旦看到他和母亲说话,父亲就会骂人,如果母亲摸摸他的头和脸,父亲甚至会打她。
“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养着你们这两个活祖宗。”
覃蔚宏大气都不敢喘,只能惊恐地看着上蹿下跳的母亲,他无法出声,因为一旦出声,他自己也可能一并挨打。
覃必胜越来越老,也越来越懒散,连徒步去六公里外的镇上都不太愿意,更别提干活挣钱了。好在他还有作为农人的觉悟,一直都养着四五只鸡,种了一块菜地,还不至于饿死。天气好的时候,父子俩能去山上捡些果子,运气好还能用弹弓打只鸟,天气差时就在家附近的河里摸鱼,捉龙虾,攒一攒,等有别人的牛车搭时去镇上卖掉换几个钱,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
到了覃蔚宏上学的年龄,村干部来找了多次,覃必胜都浑不在意,“读那有啥用?能换钱?能换吃的?能娶着媳妇儿?”
“都能,等孩子读完书出息了,上外头挣大钱,你也跟着享清福,到时候住楼房,坐小轿车,再抱俩大胖孙子,你就天天躺着等儿子儿媳伺候你,那生活才叫美呢。”
覃必胜乐呵呵笑着,似乎沉浸在村干部描绘的美好景象中,忽而他的脸一沉,“你骗鬼!别当我傻,我才不信有这好处,你不就是想骗我交钱!”
“不要钱,读书是免费的,现在都是义务教育!”
“我呸,天上有馅饼掉,有这好事,不去不去,我儿子还得在家给我做饭吃,得喂鸡浇菜,没那闲工夫跟你们玩儿!”
“哎你这人怎么说不听,现在是规定,所有小孩到了年龄都得去上学,不能一辈子当文盲啊,社会变了,以后出去没上过学的人别人都瞧不起,更别说找老婆了。”
覃必胜鼻翼扇动,鼻孔张大,“哼!我看谁敢瞧不起!找老婆有什么难的,我这不也找到了,大不了我从现在开始攒点钱,到时给他买一个!”
村干部摇着头走了。
那天晚上,覃蔚宏半睡半醒间,听到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吓得一哆嗦,往旁边的母亲怀里钻,覃必胜也听到动静醒了过来,他教育覃蔚宏,“听着没有?这就是别人家想逃跑的女人被抓回来在挨打,以后给你讨个老婆要是想逃跑你也这样往死里打,打断腿就不知道跑了。”
覃蔚宏和母亲贴得更紧,第一次对母亲因痴傻而不懂逃跑感到庆幸。
到九月份覃蔚宏还是成功入学了,不是因为覃必胜想通了,而是外面有大老板给乡里的希望小学捐了款,只要去读书就管早饭和午饭。
“老子送你去读书,你别想着以后去了外面就不管老子。”覃蔚宏的头被父亲扇了一下。
“听见没有?”又是一下。
覃蔚宏声如蚊呐,“听见了。”
“大点声说,发誓,儿子不管老子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
覃蔚宏低头看着从布鞋里钻出来的大脚趾,因为一直露在外面,蹭得黑乎乎的,和黑色的布鞋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鞋子的一部分。他被逗笑了。
他一笑,覃必胜就生气,连着扇了好几巴掌,不轻不重,“有什么好笑的,你敢不管老子,老子现在就打断你的腿。”
覃蔚宏两只脏脏的小手赶紧捂住嘴巴,在只有苦难的家里,快乐是不被允许的。
学校的伙食条件比家里好太多了,顿顿都能吃上肉沫,覃蔚宏刚读完小学就和父亲长得一样高了。关于他要不要继续上初中这个问题,家里又出现了不同意见。此时的覃蔚宏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幼童,他有了自己的想法。
“那有啥好去的,我听说要交书本费,还不管饭,不去不去。”覃必胜连连摆手。
“我想去。”覃蔚宏坐在凳子上,盯着黑得发亮的餐桌。
“不去!我说了不去!你敢不听老子的话?”
“我想去。”覃蔚宏抬头看他老子。
“你听不懂是不是?拿那钱去打水漂?你倒是拿钱出来!”
“我想去。”覃蔚宏站起来。
“你想也没用,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你得在家种菜,我又买了一批鸡仔,你还得喂鸡,再把我们家这房子修修,已经快不能住了。”
覃必胜口中的房子依旧是那个用木板围住的雨棚。早在十几年前他家还是有两间小土屋的,可惜在山洪中被冲垮,一切都没了。
这是村子的最深处,再往前走就进山了,平时从他门前路过的人很少,偶尔有村人劝他买点砖头好好砌个屋,他只是两手一摊,没钱哪,你给钱?村人只能摇摇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