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卡和纸条放在地上,不想再做无意义的拉扯,之后就直接走了出去。
身后有人叫了她两声,但到底没有追上来。
梁爽有点为自己的钱而肉疼,她希望这个世界上如林东昇这样的神经病都能意识到人稳定过完一生有多不容易,稍有差池就有无法挽回的风险。
可她想林东昇应该也不会明白,他在两代人接力的兜底中放弃了成为一个成年人。她无法再评判她的祖父辈,为林东昇累死,也许就是代价的一种。
她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带老梁和林翠离开家乡,就算能走……她也不允许有什么隐忧在她的生活里,潜伏着,可能随时把她好不容易建构的新生活炸毁。
梁爽回到家,走到林翠跟前去,把数额跟她一说,眼里平和带笑,声音轻轻:“妈妈,我这几年,早出晚归,周末无休,全都白干了。”话是假的,但她的幽怨很真实。
林翠习惯了一点一点给她的弟弟解决问题,也帮他还过不少债,心软一回,从自己口袋里抠出来一点,再来一次,又心软一回。梁爽陡然拿出这么一笔,她实在是懵了。
她自己省吃俭用掏出一点,和让女儿掏出这么多钱,到底是不一样的。
等她重复了三遍终于认清这个数额的时候,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怎么,怎么要给这么多呢……一点点就……话说开了就……他跟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会这么多呢……不至于……”她根本也不敢让这消息给老梁知道,只喊出来一句就把声音吞进喉咙里,然后作势要出门去,要回那张卡。
“至于呀,妈妈,”梁爽说,“这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价格。”
她扶了一把林翠的肩膀,稍用点力带着她坐下,然后梁爽十分平和地说:“他还没到最难的那一关呢,什么都没了,年后交租,孩子的学费、生活费,把已经被逼到墙角的人再逼一把,哪一样到眼前的时候能不恨?你们出这个头,赶上了好时候。”
戳中林翠亏心之处,她无法在这个话题上辩驳,只能转而说:“我给你小舅都只有……一点点……”
梁爽笑起来:“只有一个一点点么?所有的‘一点点’加起来,够不够在这里买两套房了?”
林翠低下头,嘴唇微微颤抖。
梁爽接着说下去:“不止是钱,还有家里各自憋着不敢说的不痛快……每一次都是这样,不至于让你肉疼得马上要死,但总是连绵不断,也看不到个头。你觉得林东昇不懂么?他又不是真小孩了,他只是无所谓你痛不痛快,你在家里好不好做人,丈夫是不是给你为难,女儿怨不怨你,他只在乎他自己。习惯了问题给你你就帮他解决,一旦有解决不了的那一天,你也看到了,他第一个恨毒了的就是你。你到底有什么放不下他的呢?”
林翠不愿接受的数额和她无法辩驳的为林东昇的付出杂糅在一起,变成一口堵着胸腔咽不下也吐不出的气,她看向梁爽,像是告解,又像是纯粹的悲伤,还是那句话:“你没有兄弟姐妹,你不懂一起长大是什么样的。他,他小时候……很护家里人,很护姐姐……”
梁爽看着她,眼里有一点被自己努力压下去的讥诮:“他很好,那错的是你么?是从外公外婆开始,你们一起把这个人养废了么?”
林翠不知道该怎么说,此刻的痛苦、悲伤和指责没有哪一样她能很好消化,惶然地伸出手,又微微蜷缩起来,她或许意识到她想要寻求一点认可的对象正是此刻在指责她的人,她不确定从女儿那里是否仍能得到一份接纳。
梁爽目光掠过她的双手,她蹲了下来,看向瘫坐的林翠:
“你想对他心慈,你就得手辣,早早把他给掰正了。他的爹妈不做这件事,他就害死他的爹妈。他们走了,把孩子传给你。你没有选择不管,也没有选择管好,你选择了心甘情愿当他新的妈,什么要求也没有,他提你就给。累死累活几十年,还不够受的么?他现在不止害你,还会出去害别人,你不出头就算了,你一出头,别人当然要来找你,谁不知道你在给他当妈呢?”
她说着像是觉得讽刺到好笑:“现在换我来给钱了,你看,代代相传,谁说我们家没有传家宝。”
林翠虚弱得近乎窒息。
经年所承受的,像一把刀扎进大腿里,因为太久也不拔出来,血肉和利刃长到了一起,使她有一些部分麻木而迟钝。
从前被梁爽提起时,那些话语稍显刺痛,她会下意识否认女儿的提醒。如今或许是女儿终于长大到不受她控制,或许那样一笔损失太令她心痛,她终于正视了一眼痛处,惊讶地发现扎进来的那把刀实在明晃晃的,她后知后觉地痛苦起来,不知道她如何忍受这种锐利的扎伤放血这么多年。
梁爽握住了她的手,非常温和地注视着林翠:“妈妈,你告诉我,你还希望我为他白干多少年?”
林翠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张开嘴,努力半晌,喉咙里发出的是类似痛苦的呻吟。
梁爽道:“每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小区的狗都睡了。最忙的时候有三天没在床上睡过觉,从一个交通工具倒到另一个交通工具上,只有路上找时间眯一会儿。然后你的好弟弟一出现,砰,全没啦。”
“砰”一声说出口时,如同虚空中发射一粒子弹,林翠一颤,她恍若吓坏。这份痛苦令她出现生理上的反应,她的眼泪往下掉个不停:“我对不起你和你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哭没有用,别再哭了,”梁爽伸手给她眼泪擦干净,“你跟我说你想明白了,我比谁都高兴。但程家这事,我想你可能不是明白了,是你一时跟他见了气,气一消,又还是原还原。你不觉得他有错,就算做得不好,也还是家里孩子,别人都说不得重话。”
梁爽的声音又柔又缓:“你是我妈妈,我们俩才是真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要是有什么决定,连带着我也很难跑得掉。想想吧妈妈,你要是决定了把这个‘儿子’过继给我,就跟我说明白,我听你的。我凭空有了这么一个儿子,往后跟谁成家过日子都抬不起头。我把现在谈的对象分掉,这辈子也不会再恋爱结婚和生子,就把林东昇当做我的独生子来供着。花一辈子给他还债,你说好不好?”
林翠剧烈地摇头,她已经太难受了,只是不停绝望而悲伤地重复:“别沾他,你别管。你有你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不是这样的,不要这样,不能这样。”
“可是,”她定定地看着林翠,“你也应该有你的生活啊。”
林翠陡然睁大眼睛,眼里滚出大颗的眼泪:“我不帮了,我不帮了。他害我这么多年,我管不了他了,不管他了,让鬼去管他吧!”
梁爽把她抱在怀里。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如果以后他再来找你,我会处理。”
母亲缩成很小一团,依偎在她怀里。这是罕见的,她真的听进去梁爽说了些什么。
梁爽没有痛快,只是觉得悲哀。
那应该是很早就解决的事,是该由梁爽的外公外婆,告诉自己的儿子,你长大了,你不该指望别人给你擦屁股。但他们没有做。那个废物,也自始至终没有生长出一根成年人的脊梁。时至今日,终于代价显得很大了,如果不结束它,也许还会更大。
跟老梁与林翠的关系,是她由来已久理解到的亲情,它们总是无法被清晰地剥开成好与坏。她的祖父母辈,父母辈,他们为家庭付出一生,但又难说谁在这个家庭里真的受益。噢!林东昇或许有,但他把自己作到监狱里去了。
她得到过关怀,也感受过忽略。她想她不是凭空蹦出来的一只石猴子,每一寸血肉,来自童年时父母的喂养,可是她在成年之后才开始为自己重塑一颗心。
林翠,是会在她生病时急得团团转的林翠,是会在帮她穿衣服时仔仔细细把冬天的棉毛裤脚塞到袜子里的林翠,也是在她年幼犯错时,把她带到众人面前让她大声说出自己做错什么的林翠,是把一盘猪头肉介绍来给她当丈夫的林翠;
老梁,是惦记她每天给她发天气预报的老梁,是听她说一句什么想吃就会起早排队去买的老梁,也是把无尽生活委屈全都倾倒给她的老梁,是让她成年之后担惊受怕掏空口袋,生活在窘迫里的老梁。
她有时候也想,如果父母运气好一点,充裕一点,会不会她得到的全都是很好的爱,不用分担他们生活里的困苦与忧愁。
但是生活没有如果。她不能把自己困在“为什么”里面,她改变不了自己的过去,也改变不了所有人的过去,在各自连续的生活里,他们最终变成自己眼下的样子。只问“为什么”得不到答案。
那些沉积已久的东西,每一点改变,都会伤筋动骨。
但是她有力气从这一切里跳出去,令她感觉到还算有希望。
第二天,是年二十九了。
一早门被敲响,三下,然后开门又不见人。
门外躺着一个信封。
里面有一张银行卡,那是梁爽给程树生的,昨天她看到了扣款信息,里面提走了五万,看起来剩下的五万是不打算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