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爽彼时尚不能体会她说的全部,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多自由,赚钱是头等大事,但又矛盾地有些不甘,这种不甘指向从这里离开。

她回去想了很久,提前结束了实习。

接着她回了学校,该结算的实习薪资得下个月到,这时发现卡上的钱甚至不足以交下个学年的费用,她给林翠女士打电话:“妈,我最近没有在兼职,方便给我转一些生活费吗?”

林翠女士跟她开玩笑:“你在跟我谦虚什么,你这么会赚,什么时候缺过钱?”

梁爽挂了电话。

她有时候不接这样的玩笑。林翠很快给她打了一个月的生活费,可梁爽那个星期都没跟她说话。

裴雪舟毕业,去了他祖上三代都读过的名校,朋友圈里是他站在那座桥上的照片。

梁爽面无表情划过去,想到了自己的爷爷奶奶……他们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她刚出生的时候奶奶曾动过溺死她的念头,这是她奶奶跟林翠女士一直婆媳关系不好的原因之一。

她与裴雪舟之间隔了一个阶级,也许裴雪舟给过她可能性,可她怕步子迈大了扯到蛋,无法朝裴雪舟走过去。从前她没有看得很清楚的时候尚且不会向前一步,更不要说在认清现实之后。

人离开了,有些联系没断。钱川偶尔会给她发一些搞笑的图片,这跟他本人性格不太相符,卖萌卖得生硬。梁爽的回复像个捧哏,不主动展开任何话题。每一串“哈哈哈”都像是真的开心,琢磨琢磨,也能读出真的不走心。

时间久了钱川不再给她发消息。两人最后一次联系是钱川告诉她他正式工作是接了另一个大厂的 offer,有这里的实习经历,他拿到更好的年包条件,他还告诉梁爽他把她搬家没带走的那盆多肉带到了新的城市。

琳达让梁爽去见一个人,叫蓑衣,是她从前的老大。蓑衣去香港当了几年资本家,但对旧业仍有情怀,想回来再开个广告公司。蓑衣看了梁爽的东西,说她资质尚可,要拉她出来聊会儿。

蓑衣头发剃得很短,T 恤胸前印有一个夸张的 logo,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位是个文人,梁爽多半要觉得他是个不务正业的混混。蓑衣说话直接:“我很忙,暂时回不来内地带业务。你琳达姐现在死于安逸,出是出不来的。我会对你放养,业务来了你做,有问题找我。”

梁爽从未见过这种人物,她还带着点初出茅庐的不自信。梁爽思考之后礼貌婉拒了这份工作,蓑衣说没关系,人和人要看机缘。

她投了一份新的简历,不大不小的公司,名头不高不低。她要的薪水也不夸张,进去很顺利。

生活只剩下一个主题,就是忙。偶尔有些在一个城市的朋友会约出来吃饭,有人继续读研,有人进了事业单位。从前一个学姐出差路过此地,叫了以前熟悉的几个人晚上喝酒,讲起自己第一份工作如何被叫去陪酒,她一边快速翻着白眼一边吐字:“我真的当场就走了。喝不下去你知道吗?满脑子都是何必呢?我又不是除了这家找不到新的工作,那地儿看着还挺好是吧,然后小领导也特拿自己当回事。就是很笃定你们这些女孩子去了,就想在这个系统里往上爬。我当场就辞职了,没有泼酒都是我道德水平高。后来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投了一家小公司,结果这小公司发展还挺好,现在觉得自己没在一棵树上吊死可太聪明了。”

梁爽笑了笑,她如今也是小公司里瞎忙,有时会怀念她的师父。当时虽然也有坑等着她跳,但能学到东西。她进去没多久就开始自己接项目,完全摸着石头过河。她在朋友圈看到同去读书的学长发的状态,说裴雪舟这个牲口第一学期是全 A。梁爽觉得恍如隔世。

林翠女士有了一个同学聚会,整出新的幺蛾子,开始暗示梁爽相亲。

梁爽推脱不掉跟人吃了一顿饭,结果是让她开始怀疑人生。那个人出现的第一眼,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林翠女士打电话来问她如何,梁爽冷笑一声,她历经磨练,学会了喷射毒液:“我实话说就是盘猪头肉成精也会比那个人好看一点。我以为你至少给我介绍一个人,没想到你想让我跟一盘卤菜结婚。”

林翠女士又好笑又有些沉默:“条件倒是不错的,工作体面,家里房子车子也买了,还另外有个厂。你不要这么说人家。”

梁爽有些哽住了,她听出林翠没有接收到她的崩溃和恐惧。

平白以相貌攻击他人不在梁爽的价值体系里,可是……她想,如果那是一个路人,他长什么样跟我没有关系。只是为什么会被介绍给我来相亲呢?他也本不必被什么人背后评价长得像一盘卤菜,是相亲这件事给彼此找了不痛快。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是那个人,现在林翠告诉她,因为合适。

梁爽沉默许久,终于悲哀起来,她看人尚且用条件去衡量,别人看她也莫不是如此。她不算是个人,是房子、车子和前途的等价物:“别了吧,我忙着呢。这顿饭的人情我自己没法还,不想请回去,钱我转您,您给还清。”

钱给林翠转过去,而后她戳开裴雪舟的对话框,半晌之后又关上。

她对空说了句脏话,心想当年如果大胆一点睡了裴雪舟也好,至少留个念想。若是就这么找了一盘猪头肉……她开始真的担忧是否有朝一日会被生活逼到那个份上。

白色栀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想起裴雪舟,明明都已经过去,也不会再有可能。也许是现实很无趣,也许是大二那一年的夏天,总还是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与裴雪舟是有过明晃晃的情谊。选修课的小组展示,裴雪舟不出意外跟她在同一组。还搭了哲学系的一男一女。

后来梁爽才知道这是哲学系本届唯二的学子,于是看他俩的眼神都不由肃然起敬。梁爽自知在专业上都不如他们,甘愿认领苦活累活,哲学系二位神仙却只有一个要求,他们社恐,需要让他俩出一个人上台演讲。演讲这活儿,当然是该给裴雪舟的,没有谁比他更合适了。裴雪舟却说不行,想让梁爽来。

“论坛上有往届学长写过攻略,这门课的展示,脱稿是潜规则之一,我没有时间背稿,容易出问题。”他这话在理,言毕三人齐齐看向梁爽。

梁爽心里发颤。裴雪舟看着她,叫她心底平添一股冲动,可那份怯懦也不是假的,她自我斗争片刻方才表态:“我试试。”

裴雪舟鼓励笑道:“别试试,咱们组都有两位哲院大神了,当然要全 A。”

他的眼神太有说服力,梁爽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哲院二神稿子出得快,梁爽拿到之后却皱了眉。她知道这份稿子无论是立意还是阐述,都应该在班级大部分人之上,唯有一点不好她梁爽自己也读不太通顺。梁爽磕磕绊绊背了一版,依然觉得理解起来难度颇高。哲院二神思路明确,这份稿子一出,在专业度和逻辑性上艳压众生,奈何梁爽是个凡人,自己都压不住这份稿子。

展示课的前一天,裴雪舟问她准备得如何。梁爽老实说:“不太行,这稿子不是我亲生的。”

裴雪舟叫她出来:“你背一遍我听听。”

梁爽感觉要丢人,浑身都写着抗拒:“不,不了吧,你再给我点时间。”

“背不下来,那读呢?”她拼命想要遮起来的短处,裴雪舟却想看个究竟。梁爽甚至有些恼怒,她自暴自弃长叹一声:“裴雪舟,我真的不行。”

裴雪舟望着她片刻没说话,而后拿过稿子细细看了一遍。太阳快落山了,教室里还没点灯。他凝神看稿的样子漂亮得如同神祇。半晌,裴雪舟放下稿子,直直看着她,气势逼人:“说你的问题在哪儿。”

梁爽左顾右盼,最后不得不对上他的眼睛,憋出两个字来:“我怂。”

裴雪舟差点笑出声。他很快板起脸:“这不是原因,是表现。”

梁爽也跟着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整理了一下思路:“我这么想,大神给的稿子我读来拗口。如果是他们自己说可能很专业,但我并没有那么多的积累,很多专有名词自己都捋不顺,更没底气说服别人。感觉是拿着别人的台词在表演,多少会心虚。还有一点,我看到助教发的评分表里面,有一项是课堂展示氛围,我担心大部分人听了会跟我一样满头问号,那不是很尴尬么。”

裴雪舟静静听完,果断道:“那就改。”

“嗯?可是……这是他俩定下来的稿子。”

裴雪舟看了看手表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梁爽:“知道为什么是小组展示而不是交小组论文么?沈教授当然看中专业性,但我们任何人都不可能用专业性去打动他,我们眼里再高深的东西,在他那里都是小儿科。”

他说到此处又笑了一下,道:“古希腊的哲学家通常还是演说家,他们的思想通过有效的表达来实现传播。沈教授没那么迂腐,他的目的绝对不是让学生写曲高和寡的东西,而是要人上了他的课,能真的获得一点什么。他多次在自己的书里表达过,不希望学生上了他的课,学会满口别人听不懂的话,他向往的是那种大家一起沉浸在讨论中的氛围。”

梁爽从善如流:“行,我回去改稿子,改完发组里。”

“嗯,你的原因也一起发,会说服他们的,”裴雪舟又道,“时间不多,明晚演讲,有信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