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川沉默了片刻:“最近是一点半。”
梁爽被逗乐了,收拾上自己的盘子起身:“不行,等不了,有缘再见吧朋友。”
钱川有些无奈跟她挥了挥手,吐槽说:“那是你们下班太早。”
适应环境之后她已经觉得不可怕了,并非这里的安全等级在心中忽然提升,而是下班太晚的怨气能把一个人撑出两倍大。
她也不想等人,那种退一步去协调两种节奏的感觉她不喜欢。
以前……她等过裴雪舟。
跟裴雪舟关系更进一步是在她大二那年的期中,助教发了善心,给他们划备考范围。虽然这个范围约等于把前半学期所有内容复述一遍,但好歹……是个范围。
助教说话也很快,梁爽带了录音笔过去,她期中忙如疯狗,没有时间再把录音整理成文字,即便对方是裴雪舟也不足以让她抽这个空。于是把音频文件发给裴雪舟,告诉他重点自取。
裴雪舟很快发了消息过来问她在哪里,梁爽说上课的教室。
裴雪舟:“你着急走吗?不着急我待会儿活动结束过来找你。”
梁爽心念一动,发了一个“嗯?”
裴雪舟没回。
等了多半天,梁爽有点饿了,但不知道他何时会来。对话终结在她发出一个问句的地方,轻易不好再发消息过去。于是她索性留在教室里复习。没有课了,人走了又来,几茬之后只有走的人,教室里零星剩了四五个复习的。
梁爽意识到时间很晚,不过裴雪舟没回她消息,她若是一开始就追着问还要合适一些,现在再问显得有点傻气。干脆问也不问,就当自己主动勤奋了一回,一直闷头自习到教室锁门。等到保安来锁教室清人,梁爽平静地合上电脑,装好书包。
唔,裴雪舟……
她对裴雪舟最多是一些妄念,不到肖想的地步。肖想需要底气,梁爽自认从来没有这个玩意儿。有点交集就很让她开心,交集能持续她也会开心。交集如果没有了,她也不会让自己太难过。她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活里会出现什么特别的人,也没有指望过人生会有什么奇特的支线展开。本来就只是个课友而已。
人人都有摘星之想,可摘星之前,也要看看自己有多高不是。
梁爽走出教室,昏惑的路灯照在校园的樱花树下面,她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却见远处一个白色的身影朝教学楼跑过来,一点点在樱花树的下面变得清晰。裴雪舟今天的活动有重要嘉宾,他的衣着打扮都刻意收拾过,格外精神。梁爽立在原地没动。
裴雪舟匆匆跑过来:“忘记给手机充电,联系不上你。”
梁爽嗓子发痒,说不出话。裴雪舟又问:“你一直在等我么?”
梁爽下意识就摇头:“没有,我在自习。”
裴雪舟伸手过来,梁爽想躲没有躲开,他摘下了梁爽头上的花瓣:“看来只留微信不行,我得记你号码。”
梁爽直到跟裴雪舟一起走到学校外小书吧的时候还是懵的,她只记得自己晕乎乎给他把助教画的重点又复述了一遍。大约讲得不太好,可裴雪舟的表情很温和。他问她期中的小作业构思好了没有,梁爽把自己大概想法同他说,裴雪舟给了她优化建议。
这件事对梁爽来说有些久远,她记得最后是裴雪舟让她把手机号写下来。裴雪舟盯着纸上的字默念了两遍,而后背了出来。
“177****4283。”裴雪舟歪头对她笑,“下次手机没电我会记得打你电话,不叫你白等。”
梁爽倒头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强迫自己停止回忆。
那些早已是过季的旧事,随着大二的那个学期结束而结束。
她后来没有再做白等的事,她甚至连等也不会再等。
“那里有很多好东西,但也要付出很多代价才能得到它们。”
在实习期中途,梁爽因为休克进了一次医院,她没想到肉体被打败是这么简单的事。
起因是有个对接的同事精神崩溃被送走,活儿一股脑倾斜到了她这里。她原本对人的那点悲悯之心被工作量压垮,晕倒之前脑子一片空白,醒来后第一个念头是如果她有一天走到那一步,也会先把工作交接好再去告别人间,不给别人添麻烦。
梁爽跟林翠电话说起这茬,隐去了自己休克的小事故,只说怎么有人崩溃了还要带着同事一起崩溃。林翠却对崩溃的同事充满怜悯,问起那位同事的籍贯和家庭状况,说如果有人帮一把是不是就会好一点,还说小孩在外面生活大人总是不放心。没有人照顾,却要自己面对诸多变动和工作压力,想来就是会很难。
梁爽因她这份同理心懵了一会儿,有点迟钝地意识到,一个崩溃的同事,也是一个“人”,一个有来处和社会关系的人,不仅仅是这里巨大园区的一个构成单元。她身在其中,被麻木地切割了一部分同理心。脑中浮现出两个字异化。工作对的人异化,好似像人那样活着已经不重要,与更大的组织蓝图融入在一起才重要,个体的悲欢无人看见,只有大的 KPI 完成方能激励人心。
梁爽年轻,身体底子不错,一瓶点滴下去接着恢复工作。这么一病,收到组里发来的各种问候,随之而来是工作安排,人情工作两不误。她照单全收,没敢说不全是因为工作压力。翻译那边最近有个比较急的活儿,可赶上出租屋里断网,她没法找资料和发文档,于是早上六点多爬起来往公司去,借着公司网络查了资料把稿子交掉。但路上喝了风,一早上脑袋昏沉,所以有一部分原因算是自作孽。
这个事儿之后梁爽回忆起来也觉得自己有点疯,她跟兼职那边结清工资说不做了,顺道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留在这个地方。
回去之后请琳达出来吃饭,梁爽道:“我想了想,实习期结束我就不来了。”
琳达倏忽一笑,好像对年轻人的这种决定司空见惯。不是每个人都做好准备融入某个体系当中,他们对自己和世界,都还没有更清晰的认知。尚未能分清哪些是需要替换的,哪些是需要磨合的,哪些是需要忍耐的。所以决定总是五花八门。像是南方的二四八月,人们总是胡乱穿衣,又好像都很有理由。
琳达问她想去哪里。梁爽说她没想好:“我还没毕业,再想想吧。其实除了钱,暂时没有找到很强烈的要留下的理由。”
琳达乐了一下,问她有没有想过留在更大的城市。梁爽低头想了一会儿:“不确定,只是感觉以我现在的状态,在这里待着也不会变更好。”
琳达撩了下自己的头发,笑起来颇有风情:“以前我很喜欢一句话,是海明威讲的,如果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有幸去过巴黎,那么巴黎就会跟随你一生。如果没想好,可以到更大的城市去,你在任何年纪都可以回到更小的地方,但逆流而上的年纪和勇气只有这几年。”
梁爽注视着她,点点头。其实她没有很深刻地理解“大城市”与“小地方”,何为逆流而上,什么又算顺流而下。未来是弥散而模糊的一团东西。只是大致觉得有些是更好的,更明亮的,在吸引着更多人去追逐。
琳达嘴角弯弯,眼神忽而悠远起来:“那里有很多好东西,但也要付出很多代价才能得到它们。”
梁爽深吸了一口气。
“你不是一直觉得我之前做的项目很厉害么?其实那时候赚得不多。我跟一个搞乐队的人在一起谈恋爱,经常晚上去等他排练,有些想法就写在酒吧的餐巾纸上。那段时间人好像特别活跃,也很有生命力,很多漂亮的履历都是在那个时候做出来的。他后来想去北京试试有没有机会,我都想好跟他一起走了,结果他过了一个年就留在老家结婚,说不想再出来了。”
“为什么?”她问完,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直愣。
琳达没有介意,反而很感慨:“大概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不确定吧。”
她说:“你听奋斗故事的时候,从后向前看,走出那一步的人都好像很有先见之明,他们投入了自己的三四年、四五年,以一种燃烧生命的热情去奔一个前程,然后他们得到了好结果。但如果从前向后看呢?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人许诺你付出会有回报,甚至一切都毫无保障。那种情况下,投入听起来还那么励志么?还是更让人心里没底?”
梁爽什么也没说,默默听她的回忆录。琳达眨眨眼:“别用这种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的眼神看我,我其实还好,没有觉得他去结婚了我就怎么样。就是觉得那段时间还挺开心的。当然现在也很好,我现在男朋友比他帅耶。”
“听说了,你们老大说每次来都有人围观。所以,你会觉得自己选对了吗?”
“哈哈哈,”琳达笑完,沉默了片刻,而后道,“我也不知道哪一种是好的生活状态。中途我想过辞职,但想想还有分红没拿,也许年底到了我就会走,也许要等到明年卖股票。任何人都不会在一种生活里全然满意的,拿到更想要的那个就算圆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