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愚钝,”丛雨盯着她半晌,随即低眸,“公主一直是这样孤注一掷之人。”
她心中大约是有一个很清晰的目标,为了要走的那条路,性命也好,清誉也罢,无论是自己亦或是旁人,在她眼中,都不是足以阻挡住脚步的坚石。
自今日在三少主的房前等到郑婉,看到她身上再明显不过的痕迹,许多事情也已不言自明。
丛雨并非太过愚钝之人,此前也朦胧地明白郑婉不会只满足于屈居这一方天地中做人困兽,但所思所想,的确分毫不差地呈现在眼前时,仍旧难免让人心中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
这样千思百计斡旋谋筹之人,若最后不得其所,又要如何回眸看自己这一路的匍匐躬襟。
药罐咕嘟咕嘟的声音中,郑婉仍是不厌其烦地照顾着那一撮小小火苗。
她似乎有能一眼将人看穿的能力,丛雨五味杂陈的沉默中,她凉声开口:“落子无悔,我无需旁人为我计较得失。若有这样的闲心,不妨去想想,你自己究竟想做些什么。百年不过弹指一挥,莫为旁人扼腕叹息。”
得失利弊是定心前的挣扎,但既然时局已定,她所投注进去的,若胜,便是苍天不弃,若败,她仍自觉死得其所。
这其中,旁人的冷眼也好,垂怜也罢,是最不值得在意的东西。
天际被四面八方袭来的黑暗吞没。
郑婉透过角窗看向被反衬着逐渐清明起来的月色,提起那一壶已收干了余液的药壶,淡淡道:“这味药能暂缓百毒,故而名为百忧解。”
她停顿一瞬,摇摇头笑道:“但世间之毒不止百种,人之忧愁又何止百千,新疾新病若现,亦有其所无可奈何。届时是守这一味药长吁短叹,亦或是不愿认命向死而生,全在人一念之间。”
郑婉的声音起伏不显,却似乎独有一种雨后青笋般的坚韧感,“丛雨,且好好想想你的前路,你眼下手中所得。日后你是要做一尾浮萍顺波逐流,还是生一根细韧据其微末,只在你自己。若当真提不起兴趣,也不必再勉强自己。明日起,做些供你选择范围内的事情打发光景便是。”
将丛雨困到如今境地,郑婉并不会回避自己在其中的推波助澜,但眼下她自问补偿不了她什么,也并不后悔利用她的善良刺其项背,她从来很清楚自己手中的业障。
往后等着她的,是往生报应也好,煎煮折磨也罢,她既做了,便不惧反噬。
她今日所言,也谈不上是什么规劝警戒,不过是想同丛雨讲几句她的来时路。
即便被困目缚足,也总该有些自己的挣扎。
莫要浑浑噩噩地走到头,届时行路黄泉,前后茫茫,甚至不知自己该去恨谁。
036她非断情绝欲之人,与旁人并无不同。
言尽于此,郑婉将手头的活收了尾,自顾自裹紧了大氅,先一步同丛雨点了点头,推门而出。
走了几步,她原想着直接回房,但又觉今日一直坐在一处未动弹,浑身僵得很,想了想,还是准备四处走走活动腿脚。
闲庭月色清廖,落满一地亮晶晶的霜。
廊角的灯将影子拉得很长,郑婉垂眸,在呼吸带来的雾气中,下意识将头往氅衣里埋深了些。
北境总是太冷。
耳侧风声隐隐,张牙舞爪地想要来刮人的脸,所幸她平日里总爱里三层外三层地穿得很厚。
在帽檐的阻挡下,呼啸而来的寒风便被消解成了无伤大雅的绵软。
郑婉慢慢在长廊里踱着步子,感受着自己指尖的温度如沙漏过隙一般一点点降低,她下意识绻了绻手指。
完颜异今早走前丢给她个暖手壶,但天寒地冻的,其实那东西也是凉得快,总得不停添水,次数多了,倒觉得来回这样折腾不值。
有样东西是比暖手壶好用很多的。
只可惜眼下不在。
府内很静谧,偶而有侍从过路,连脚步声都听不大见,像是个不起眼的影子般,一转眼便闪了过去。若不留神,便会觉得这样空旷的地方,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天地。
郑婉抬头瞧着一角月色。
她的思绪并不像今晚的月亮这样轮廓分明。更像是陷在了云里,朦胧的,模糊不清的,也很难去用冷刀铁刃去干脆地划定下一个河界。
人非草木,情绪总归无法泾渭分明。
她这样在完颜异面前无修无饰,意图以两人的相似性换他冷剑下的一瞬迟疑,却也无法控制自己因那份迟疑而起的涟漪。
相似是一种很难以言说的东西。
野心,冷漠,像揽镜自照般的如出一辙,这样清楚她的危险性的完颜异,其实不该放任她借一隙宽豁得寸进尺到如此地步。
但他偏偏束手旁观。
完颜异并非识人不清下的引狼入室。
他是看过了完完整整的她,却仍然选择收剑入鞘。
郑婉长睫微顿,收回目光。
眼前温热的呼吸雾气中,她逐渐剖析开自己这份不易理清的复杂。
有人生来天潢贵胄,不乏旁人前仆后继,为其惊天动地舍生入死。
有人命中富贵满盈,见惯了倾囊相授,金玉万千。
但于她而言,两番周旋之下,完颜异掺杂了利益交换的让步,便已是她终其一生不可多得的馈礼。
很少有人想看到她活下来。
人之天性,总无法对稀缺之物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她非断情绝欲之人,与旁人并无不同。
寂静的夜里,有脚步声逐渐接近,郑婉略微回神,转眸看了过去。
凌竹站定在与她不远不近的距离,见她看来,行了个礼,道:“前些日子少主吩咐人给公主制了件衣服,现下已做好送到了房中,公主得空时不妨上身试试,若有不合身之处可再送去改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