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黑夜的,当真有要紧的病时,他总是个指望。
坐诊的老头瞧着没几个钱,这方小院也不大,自打开了张,不说每日人来人往,却也算是热闹。
但凡来得多的人,轻易就能将格局摸个清楚。
东头煎药,中阁坐诊,后厅留治,划分得清清楚楚。左邻右舍承蒙他不少照顾,平日里无事送这送那,赶上老头忙不过来了,便自己寻地方放下,自然地堪比自家后院。
只是槐树后独独辟了一方小屋,落了把很严实的锁,平日里不少人好奇里头是什么,老翁平日里笑呵呵的模样,打个马虎也就过去了,只是有回有人是没眼力见的,仗着自己多赏了几个钱,偏要进去瞧瞧,那老头几番劝阻不下,才敛了神色,颤声坦白里头是自己毕生珍藏,辛辛苦苦,到处做赤脚先生给人问诊,攒了半辈子才攒下的积蓄。
一向憨厚可掬的人,神色一瞬间悲戚不已,锤弯了腰,咳嗽不停,颤巍着胡子问这人是否要欺负他这无人帮扶的糟老头子,抢了去耍酒。
那人本也是调笑过了头,不想自讨了个没趣,当即尴尬得下不来台,好说歹说求他宽心,就差跪在地上给他叩首赔不是,这才没气得旁边的人一哄而上教训他。
自那日大家见了老头那副反应后,恍然之余,也都心照不宣地离那小屋子远远地,生怕瓜田李下,惹人非议。
钱财事小,若是将这老头气走了,他们雁门关这些人还不知多少年才能再等来这么一个小医馆。
春去秋来,那座小屋静静伫立,再无人惊扰。
此时此刻,临窗静坐的少年闲来无事,灯下看书,姿态安然。
老翁开门将来人请进来,随即自觉退下。
郑婉随手将书放回书架,抬眸看过去。
齐州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瞬其貌不扬的少年。
很生疏的面孔,他记忆中并无相关的提示。
明明是不起眼的样貌,这人的气度却不大常见。
以一个不恰当的形容词概括,是一种有些奇特的,温和的疏离感。
驻足片刻,他利落躬身行了个礼,“阁下久等,在下齐州。”
郑婉垂了垂眸,“我来时已打听到,贺将军眼下不在城中,事情便有些麻烦了。”
齐州瞧了一眼掌心的红痕玉,“公子不必担心,属下即刻派人去通禀主子,在此期间,住处一应替您安排好,公子且安心住下。”
此人他虽底细尚且不察,但贺瞻清楚地同他提点过,若有人以此信物现身,见物如见人,即刻同他送信,不得延误。
眼下贺瞻南行出征,将他留待此地,一来为了防止文家两子有所动向,二来,便是以备这位不速之客。
少年闻言,神色却并无松懈。
他算得上是和善的一个人,此刻却眉头紧蹙,冷不丁道:“这封信,只怕还需得由你来送。”
齐州皱眉抬眸,“公子何意?”
少年盯着他一瞬,忽然开口:“要开战了。”
他神色全无调笑之意,“雁门关城破,只在须臾之间。”
齐州一怔,尚反应的档口,郑婉已自衣襟中拿出一封信,递到他面前,平静道:“你大约也通胡文,我设法拿来了前凉的军报,军令带封,若有疑虑,大可一查。”
他这消息来得突然,齐州攥了攥拳,自他手上接过那封信。
信封封印烫金,印记清晰,分明是前凉宫中的烙印。
他展信往下读,耳侧的声音继续,“我是贺将军安插在前凉的眼线,兹事体大,关联众多,他大约也并未同你详说。我的身份,除了贺将军便再无旁人知晓,这些话本也不该这般清楚地告诉你,只是时态紧迫,前凉大军已驻扎在关外修整,不日便会逼关。齐州,你需得立马动身,以最快的速度,通知贺将军集结兵马,速速回援。”
眼前的信件证据确凿,辩无可辩,齐州心下不由有些乱,几番抬眸,终是摇头,“公子所言有理,但主子要我留待雁门关,万事有应,实在不可擅离职守,此信...我会安排信得过的人立马去报。”
事发突然,他也容不得再同这少年说什么,抱了抱拳,转身便要走,却冷不丁被人拉住。
郑婉皱眉,“贺将军在雁门关的处境,你并不陌生。眼下你派出的人手,能确保不会被文家的眼线所阻吗?”
“我此番消息,倘若一个不慎,落到他们手中,便并非能如此单纯,”少年的声音清晰而有条理,掷地有声,“纵然师出有名,我却的确是被安插在前凉的眼线。通敌这顶帽子这般落到手中,你若是文家人,可会视此为天赐良机。”
齐州怔住。
自贺瞻被调到雁门关,就已是文家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止贺瞻,就算是他,即便只身为贺瞻的亲信,身边也少不了监视之人。每每出门,都免不了费心周旋一番。
这般境况下,递信迫在眉睫,可难保这等消息不会被人捷足先登,拦在半路。消息的来源,落到有心人嘴里,便是黑说黑有理,白说白有理。
兹事体大,并非单纯一句为国为民可以解释。
这个把柄只要被人握住,便是灭顶之灾。
第103姓贺的,还真会藏。
清灯惶惶,少年皱眉,“齐兄弟,虽我清楚这事艰险异常,可既然你是贺将军心腹,资历便绝非常人可比。此事只怕还得由你来递,才可保万无一失。”
这少年瞧着年岁不大,却条理清晰,字字句句都是极为在理。
齐州思来想去,眼下的确并无更好出路,也只能将信收好,抱拳一鞠,“多谢公子提点。”
他快步要走,又想起什么,骤然回头,“公子现下..是作何打算?”
郑婉坦言,“我如今是前凉军中人,所以得以探听消息,眼下前凉军队已整装待发,今夜是同旁人一起来密探雁门关。我虽颇得青眼,但那些人终究信不过我,听我要入城来探,亦安排了一人伴我身侧监视,我趁夜给他下了药,这才得以过来报信,眼下为防疑心,是该快些回去。”
他话说得毫无保留,又有信物为证,齐州于是不疑有他,应了一声,飞速走了。
天色不知何时已亮了个透,屋中的少年踱步片刻,终是叹息一声,推门迈出步子。
一股力道猛地袭来,郑婉全无招架之力,被人骤然掐住脖子,大力一攥,撞在摇摇晃晃的门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