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几次他?兴许还?未听真?切,但这一回,他?却完完全全地听清了。
没错…没错……
他?是阿狼,他?是阿狼。
他?是庚申年三月二?十七日丑时末刻,生在大?明宫紫宸殿的阿狼!
“娘…娘……”
萧云旗还?在不断呓语,无意识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了明仪正要给?他?更换降温湿布的手。
他?的掌心滚烫如烙铁,几乎要将明仪的手腕灼烧起火。
明仪不便动弹,只能用另一只还?受着伤的手勉强再将他?圈住,抱在怀里,轻轻安抚。
她周身皆因封魂针的毒性而寒凉无温,虽倒也不至于冷得像块冬日里三尺玄冰,对于眼下的萧云旗来说,却是刚刚好。
在一声接一声轻柔和缓的呼唤中?,他?渐渐平静下来,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梦里的狂风骤雨也转危为安。
明仪虽不知他?究竟梦见?了什么,却在安抚他?的这个过程中?,亦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并且,也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凉州,回到了云阳王府那?棵老槐树跟前。
中?原都说槐树阴气重,易招魂,不宜养在宅院中?,然凉州地偏人稀,不仅不忌讳这个,更因难得养就一棵古木,对此树尤其宝贝,几乎视若传家至宝。
不仅如此,这棵老槐树对明仪也是意义非凡,它不光见?证了她的成长,连同楚听澜,她阿兄还?有苏月钦、萧觉,那些年他们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被它看在眼里。
明仪还?曾和她阿兄玩笑过,哪天若是夏侯一族不驻守西北了,定然也要将此树连根拔起,他?们去哪,就把它带到哪。
后来阿兄死了,被迫滞留京城无法回乡扶灵的明仪尚沉浸在痛失至亲的哀恸之中?,夏侯一族其他?人便急不可耐地打上门来,逼她交出金麟军虎符和云阳王府家产。
明仪一气之下,反命人奔赴凉州,将堂而皇之地将云阳王府余下的财物悉数抢出,其中?便也包括了这株老槐树。
只可惜,在人将其运往京中?,栽进?光王府的庭院中?后没几年,这树便毫无征兆地枯死了。
留下些许枝叶花果,明仪试了几次也没养活。
如今算着年岁,它本?不该再出现在云阳王府中?。
也不该出现在她的梦里。
奇怪的是,她不仅再见?到了这棵早已不合时宜的槐树,还?发觉槐树的另一边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总角少年。
少年眼生异色,鼻挺唇薄,眼窝深邃,着一身破衣烂衫,似异族又非异族。
他?们隔着老槐树沉默相望,不多时,少年便又冷不防地掉头跑开。
明仪下意识追上去,从老槐树边擦身,让旧日的云阳王府和阴霾皆随老槐树一起,在一阵悦耳的沙沙声中?化烟而散。
取而代?之的,是大?明宫掖庭逼仄的宫道。
此前的少年拐了个弯便不见?了踪影,她却在不经意间,路过了他?的春夏秋冬。
春日时,他?逐蝶摘花,用挑选了一天的鲜花为他?的母亲编织花环。
夏日时,他?摇扇捕蝉,为他?辛苦劳作一日的母亲换一片清宁。
秋日时,他?采露煎茶,为咳疾长久未愈的母亲取药,还?和人打了一架。
冬日时,他?合衣而卧,躺在渐渐失温的母亲怀里,抱着她安然酣睡。
明仪一面走,一面看,无意停留,却还?是不自觉地被眼前的景象吸引。
她渐入了迷,渐起了惑,却又在猝不及防间,走回了一开始的槐树跟前。
少年好似波斯狸奴般的异色双瞳慵懒高贵如旧,褪去稚气的脸庞逐渐显出几分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俊逸和秀美,周身气质愈渐冷峻诡谲,让她只觉熟悉又陌生。
“看够了么?”
萧云旗沙哑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温度,他?们的这场梦醒得尤是无从知觉。
波澜四起的一夜过后,不知从何时起他?二?人的姿势已然从入梦前明仪抱着萧云旗,变成了前者枕在了后者未受伤的手臂上。
许是手臂被压得发麻,亦或者确实睡不惯延英殿以外的床榻,萧云旗要比明仪醒得早那?么一些。
最初,两人之间过分亲密的距离,令他?既吃惊,又无所适从。
想尽快抽离,却只不过轻轻一动,便牵扯到了身上的新伤,痛得人倒抽一口冷气。
他?不觉满心抗拒和厌烦,要知道这些年来,他?曾给?自己下禁:不许旁人近身。
就连伺候他?起居穿戴的侍者,每每侍奉他?的时候,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让自己碰着他?肌理一寸。
至于那?些被他?偶尔召入延英殿的妃嫔,只消有阿寅横在中?间,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娘子,便愣是宁愿在地上跪到天明,也再不敢靠近他?一步。
偏嘴巴一个比一个硬,出去后宁死不说自己是为“完璧归赵”,到最后,反倒是把延英殿侍寝的规矩传成了一个无解的谜。
他?倒不觉有什么,甚至还?认为这样最好,省得传到朝堂上去,让崔肃那?帮倚老卖老的朝臣又找到说辞来折磨他?的耳朵。
只不过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却一再让他?犯禁破例,打乱他?所有步调。
他?正暗自出着神,不曾想,她会在这时茫然地睁开双眼。
用她一对乌黑明亮的眼睛,清透又笔直地看进?他?心里去。
萧云旗心念一动,再一次下意识心虚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