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这场连天的?大雨将泥土重新?冲刷,山崖上的?泥沙滚落下?来,非常巧合地把她的?骸骨掩藏在了最深处,苏月钦忙了一天一夜,终究仍是徒劳无功,只能?失魂落魄地来,又失魂落魄地去。
不过这厮也执着,即便没有寻到她的?遗骨,也要在京郊寻了块风水宝地,为?她立了个衣冠冢。
因她是新?皇后宫中获罪的?废妃,而他又是需要名声官誉的?良臣,是以斟酌良久他才在碑上落笔,端方厚博的?笔迹最终构成六个大字故友九娘之墓。
此后他每一天都会来,晨起当班,暮时归家,带着她生前?爱吃的?各色糕饼零嘴,都快把她这里当成了他亲娘的?坟头,毎日晨昏定?省,孝顺得?不行。
明仪隔空看着他,他走后又看向?碑上那个友字,总是会无声地扯开嘴角。
前?生路上,她早以失去了所有的?爱人亲友,以至于最后离去之时,俨然?已经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苏月慈那时也说过,会在她死后抹杀一切她存在过的?痕迹。
呵,当然?了,其实?也不用她费多少力?气。
左右当初她在金麟军的?军功是记在阿兄名下?的?,后来入光王府做孺人,也因为?得?罪萧云旗和崔太后,名姓是不能?见?玉牒的?。
史书于她,本就不会落墨太多,她与世人也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她注定?要做孤鬼,若非后来萧云旗死里逃生,与她阿兄在河北重振旗鼓,只怕不过两三年,便再没有人会记得?她。
可她却也没想到,在她死后,会有一个人用这样一个友字,肯定?他们?曾经的?羁绊,偏执地把她圈进自己的?故事里,让后世史书总要为?此记她一笔。
这样七拐八绕又隐晦的?铭记,也只有他这样做文人、做官做久了的?老?油条才想的?出来。
但明仪其实?不大愿意,让自己到最后唯一能?扯上关系的?,只有他苏月钦一个。
这太荒诞,太可笑了。
好在没过两年,萧云旗和她阿兄就带兵杀回?来了。
因着有足够充裕的?时间韬光养晦、筹集军资,兵强马壮的?河北叛军对上虽然?换了皇帝,可实?际上仍是换汤不换药,继续由世家豪族蛀食把持的?腐朽朝廷,萧云旗的?悍勇和他在用兵上的?奇诡天赋甚至都没怎么展现,他们?便已经兵临长安。
萧觉好大喜功又软弱,原就不是当皇帝的?材料。
苏月钦扶着他坐上帝位,却也和他一样,成了他那个舅舅还有韦家手里的?花旗,平日里拿出来充充他们?清流文士的?门面,出了事更是随手一扔,便把他扔在大众的?刀笔口舌之下?,成为?众矢之的?,万罪之源。
只一夜,他就从誉满天下?的?千古贤臣、少年卿相,沦为?口蜜腹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佞臣,人人得?而诛之。
是的?,他死了。
士族为?从萧云旗的?铁蹄下?苟活,捆了萧觉又将他投入大狱,只待萧云旗入城后亲自裁决。
不知是至死不愿承认自己选错了人,还是当真人品高洁、理想远大,苏月钦宁死不肯向?萧云旗这等他从未认可过的?昏狂暴君低头,最终于掖庭狱中,用一片碎瓦给了自己一个了断。
他去的?那一夜,大雪纷飞,他坐在阴冷简陋的?牢房中,沿着一张破了角、瘸了腿的桌案边缘,弹了一宿无声的?《凤求凰》。
直到黎明到来,风雪稍霁,河北叛军正式入城,他的血方才顺着桌腿滑落,滴滴答答流满一地。
只不过他一死虽然容易,却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萧云旗照样屠了崔韦二姓为?代表的?京畿士族,曲江池畔,乐游原边,横尸满地,没有一家的?门户不落空,没有一姓的?儿郎得?善终。
甚至随他征战,为?他运筹帷幄,素以宽宏公正闻名遐迩的祭酒李西极也跟疯了一样,萧觉母子、苏氏姊妹,无一例外,尽数为他亲手所杀。
再割取头颅,砍掉四肢,悬于长安城西北方向?的?光化门上,无他允许,不准任何人擅自取下?。
明仪知道那是阿兄在为?自己复仇,但他从前?原也不是这般心狠手辣的?亡命徒。
想必是在进京这一路从何各处探查出她的?死因,这才性情?大变,说什么都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并且直到完成这些之后,他才出现在明仪的?衣冠冢前?。
明仪看着坐在轮椅上一夜白头的?阿兄,他整个人变了很多,从前?总是笑眯眯,看上去脾气很好,事实?上也的?确从容温润的?云阳王世子,脸上一点笑影都没有,哀色之外,更有一股子和萧云旗如出一辙的?冷戾之气盘旋于眉宇。
年少的?至亲挚友皆走散,他将一个人面对往后余生万千个难眠的?夜晚。
他们?是一母双生的?龙凤胎,即便是在梦中,即便只剩一缕魂魄,明仪也能?对他彼时的?心痛和孤独感同身受。
他在她坟前?茶饭不思?地枯坐三日,她便看了他三日。
直至这一世的?萧云旗到来,二话不说便让人把苏月钦立下?的?墓碑砸了,撅开她的?墓,将那里头埋着的?几样她身前?用过的?旧物取了出来,扔在她阿兄面前?。
不等他生气,便又亲自把他从轮椅上拽下?来,拖着他去到真正埋着她遗骨的?乱葬岗。
明仪懂这混蛋的?意思?,却也实?在气他,居然?为?了自己的?异想天开,就这样粗暴地对待同他并肩作战,一路助他征战的?股肱勋臣!
可谁曾想,竟真的?叫这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苏月钦带着家丁苦寻一天一夜都没寻到的?她的?遗骨,确是他和阿兄不过一刻钟便有了结果,将“她”从一块巨石砸出来的?深坑里,一截一截挖了出来。
彼时她的?尸身已腐烂得?只剩下?几根零散的?断骨,可阿兄还是凭着她死前?身边唯剩下?的?那枚养大她的?母狼的?狼牙,认出了她。
他们?将她的?骨头一根一根拼凑整齐,为?她换了身干净崭新?的?衣裳,放进重新?打造的?棺椁里方同听澜的?骨灰坛子一起,由她阿兄亲自护送,千里迁葬回?了凉州。
如此一生,虽周折万千,磨难重重,无善始亦善终,幸而死后尚能?重归故土,长眠于凉州的?黄沙之下?,也算是全?了她和听澜生前?最后的?一点心愿。
旧梦至此仍未醒,等阿兄回?到长安,萧云旗已在含元殿登基,改国号为?乾,年号更是直接成了乾元。
乾为?天,一个以嗜杀暴虐著称的?狗皇帝居然?以天为?号,也不知这疯狗是当真狂得?没边,还是确实?八字够硬,不怕遭天谴。
遑论他的?皇帝依旧当得?和之前?一样烂,我行我素的?,上朝批个折子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遇到颁布法令,推行军财大政这样的?大举措,方才跳出来“搅两下?浑水”,和她阿兄拌几句嘴。
偏就这样,这草台班子还能?让他撑起来,新?乾也渐渐从战后一片废墟恢复过来。
只不过时日一长,一些历史遗留问题还是慢慢暴露。
譬如世家大族对于财富和教育的?垄断并没有随着他屠戮京畿世家而消失,反而是他的?暴虐和冷血无情?令其他有名望的?世族心生忌惮,世族子弟入仕者锐减,寒门子弟也因为?这些人在背后使的?手段,鲜少有人能?抵达天子门庭。
朝中可用之人不足,地方财政吃紧,纵然?有李西极在前?一个人抵一个中书省,可人吃五谷杂粮,自是熬不过这样日积月累的?辛劳的?,更何况他身子骨本来也不怎么好,久而久之,难免积劳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