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即使如此厌人厌己,他还是忍不住问起她身边的人, “她这是怎么了?”
魏宫令这时也?醒过神来?,忙埋头如实回答:“回陛下,皇后信期初至,却被迫大肆饮酒,昨夜回宫后便?宫寒腹痛, 镇夜难眠。后经太医诊治,煎了药服下方?才稍有好转,太医原意要?殿下静养几日,可殿下思及国宴,忧心国朝颜面, 说什么也?不肯……”
“单是如此,你是她椒房殿掌事宫令,规劝不力, 合该赐死。”
“不不不,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殿下来?时已饮过太医特意配下的药,按说只要?不饮酒,便?绝不会有碍,可殿下始才和那狼奴人饮了茶回席后,奴婢分明?嗅到了殿下身上有一丝微薄的酒气……”
听到这里,萧云旗登时想起那狼奴人适才的一举一动,不觉喉舌一燥,心火时旺。
横抱着明?仪的双臂也?不觉收紧,将她稳稳圈在怀里,大步朝前。
“回椒房殿,传太医!”
*
……
自从萧云旗常宿椒房殿,明?仪也?许久没有再做梦了。
这一回跌落梦境,她原以为会和之前一般,再次梦见一些?和萧云旗有关的事。
然而此刻纵使是他幼时人畜无害的模样,她似乎也?不大乐意见到。
正琢磨着该如何强迫自己醒过来?,一阵卷着沙砾的风迎面吹过,迷住了她的双眼?。
待她眼?前再次出现画面时,不意惊觉,这阵风沙竟是将她带回了十五岁那一年。
许是幼时失恃,生存困苦之故,明?仪的成长较寻常女子难免迟缓。
又兼运气也?实在不好,直至随军出征,已进?军黄沙腹地,她的初潮才不合时宜地造访。
那时没有听澜在她身边,她独身于一众儿郎中,看着染血的衣裤,生平头一次有意识地惊慌失措,还以为自己是得了何种不治之症。
缩在自己的营帐里数日不敢见人,就连遗书?都?郑重其事地写好了,借云阳王府的信鸽带给?了远在凉州的萧觉。
她确不知当时的萧觉收到那封遗书?后,是怎样的哭笑?不得,在提笔给?她回信解释女子月信一事时,又是怎样的面红耳赤。
她只记得,他的那封回信里几乎每个字都?落得艰难,连停顿的墨迹都?明?晰无比,字斟句酌着,用最端方?有礼地口吻,与她温和耐心地解释:
“女儿初成于闺,如月有盈亏,江海潮汐,经月余而见红,非绝症而乃世俗常理?也?。望九娘勿惊慌,且以…且以草灰裹绢,缠于红处,尔为女子,独身军营,谨记少走动多饮热汤之理?,一切以自佑为上,静养数日,待赤潮渐褪即大安。如尔身有不适,务必尽早告知,吾自当竭力一争,换尔归期早至,虽有万艰,吾往矣。”
虽有万艰,吾往矣。
明?仪至今记得这一句。
也?记得自己当时收到回信,那种一颗心好似经初暖春水浸涤,从不安归至平静的安宁。
后来?,她也?曾和听澜说过,她喜欢萧觉,便?是喜欢他那时给?自己的这一份安宁。
任凭她的世界怎样天塌地陷,他都?能像定海的神针,撑天的天柱一般,温和淡静地为她平风止浪,清心宁神。
只可惜……
纵有少时的万千心动,却终究难抵岁月恒长。
明?仪冷静哂思。
随即,梦里黄沙一荡,喧嚣的风暴过后,她又被带回了长安的金丝笼。
彼时她已身中封魂针,月事渐少,她自己便?也?不大在意。
那年听澜的祖父归京,光王府设宴为楚老将军接风,明?仪难得有机会能够出席。
偏生就是这样不巧,就在席间,她甚少光顾的信期突至,她却因与听澜爷孙俩说话说得投机,未曾留心。
直至起身时,与她比邻而坐的苏月慈才指着她惊呼一声,“呀!夏侯姊姊,你的裙子!”
彼时男女同席,老少皆在,她这般突兀一声,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明仪素色衣裙上那一抹醒目的红上。
幸有听澜在侧,及时往下扯了扯她的披帛。
然而就算如此,依旧有人掩唇窃笑?,刻薄的话张口就来。
“瞧,那野丫头又要?丢丑了。”
“信期还敢出来?招摇,真没廉耻。”
“都?说这光王孺人貌美,为在后宅争宠,行止十分放荡销魂,起初我?还不信,现在,啧啧…只怕也?是她使出来?勾龘引光王的招数吧?”
“你可瞧见那腰那臀没,到了床上也?不知该浪成什么样儿了哈哈哈……”
只不过任凭世人何等?讥讽中伤,明?仪向?来?充耳不闻。
然而却不想,萧觉却为此与她当众黑了脸,宾客散去后,还同她大发雷霆。
“你既身上不爽利,又何必非得随我?出席,既要?出席,为何不能憋着些??为何你每次都?能让我?这么丢人?!”
明?明?是在梦中,明?明?是在光王府那间冬冷夏热的小屋子里,明?仪却莫名其妙地听到了他话尾的几个字在耳边不停地回响。
她的脑海瞬间乱成一团,昔日的誓言,今朝的恶语,无端端交错在一起连同他的神情,他那张充满了恨意和厌恶的脸,都?在明?仪眼?前无限放大,像是要?化作一个巨大的梦魇,朝着她如山压来?。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从前的她或许会怕会伤心,会觉得有一根刺扎进?肉里,搅在心口,将那里的血肉搅得稀碎泥烂。
但现在,她只会毫不犹豫地挥起袖中的短刀,刀锋一斩,眼?前开阔,耳畔清明?。
噩梦到此,戛然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