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潮生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舷窗透进的光线,军装笔挺,却掩不住眉宇间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焦虑。他苦口婆心,声音刻意放得低沉平稳,试图抚平她的抗拒:“宁宁,听话。船很快就要开了。等你到了美国,一切我就安排得差不多了,管家、佣人、银行户头,我还联系了你在女校的旧同学张慧文,现在是圣玛丽亚教会学校的老师,她会照应你。住的地方离那所学校很近,生活会很方便。眼下的战事不会继续持续太久的,等局势一稳,我亲自去那边接你回来,一天都不会多耽搁。”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倔强苍白的脸上,加重了语气,“小葵…你放心,我会把她当眼珠子一样护着,绝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你安心在那边生活,就是对我、对小葵最大的帮助。”
他的话语像精心编织的罗网,每一个字都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却勒得唐婉宁喘不过气。安心?她如何能安心?抛下未竟的事业和尚未成人的幼女,独自远遁他乡,在炮火连天的年月里做一个苟且偷生的“夏夫人”?屈辱、愤怒、被至亲之人强行剥离的痛苦在她胸腔里翻腾。
夏潮生以为她的沉默是妥协的征兆,稍稍松懈的时候,却不知道唐婉宁在伺机而动。
她的动作敏捷,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纤细的手指精准地探向他腰间枪套,猛地一抽那把跟随他多年、泛着冷硬蓝光的勃朗宁手枪已稳稳握在她手中。枪口颤抖着,却坚定地对准了他宽阔的胸膛。
“放我下船!夏潮生!现在!”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尖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否则…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空气瞬间凝固,舱房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和远处隐约的汽笛声。
然而,预想中的惊愕或暴怒并未出现在夏潮生脸上。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无奈,甚至…有一丝早已料到的了然。他缓缓抬起手,不是去夺枪,而是轻轻理了理自己军装的领口,动作从容得令人心寒。
“宁宁,这不是你第一次用枪对准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疲惫,“我已经退了弹匣。从带你进这个舱门起,它里面…就是空的。” 他看着她瞬间失血的脸颊和眼中难以置信的绝望,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语气却依然冷静,“我太了解你了。你的烈性,你的…倔强。我怎会让你有伤害自己、或者…伤害我的机会?” 最后一句话,轻得如同叹息。
唐婉宁握着冷硬却毫无威胁的手枪,手臂颓然垂下,最后一点反抗的力气仿佛也被抽空。巨大的悲哀将她淹没,她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倚着冰冷的柚木墙板,无声滑落在地毯上。
夏潮生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他将唐婉宁往怀里一带,一个短暂、粗暴却带着灼热气息的吻重重落在她冰凉的唇上,更像是一个烙印,一个诀别的印记。
松开她时,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他需要离开,他怕再多看她一眼,那强行筑起的、送她离开的堤坝就会崩塌。
“砰!” 厚重的舱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隔绝了唐婉宁最后一丝生气。她颓然滑坐在地毯上,脸颊上还残留着他唇上滚烫的触感,心却如坠冰窟。他走了……将她独自留在这漂向未知的囚笼里。
第0173章 第一百七十三回 共赴(结局)
本章建议搭配齐豫的《欢颜》作为背景音乐观看。
码头栈桥边,夏潮生步履如风,军靴踏在栈桥的木板上发出急促的响声。手下紧跟其后,语速飞快地向他汇报着站里的情况。刺骨的江风卷着咸腥扑面而来,吹得他军大衣猎猎作响。就在他即将踏上连接岸边的跳板,准备进入等候的黑色轿车时,一股极其细微的气味钻入鼻腔,让他骤然停下了脚步。
不是海腥味,不是码头惯有的煤烟味,也不是轮船锅炉的味道……是硝烟混合着某种绝缘材料闷烧的、极其刺鼻的焦糊味。
军人对危险的本能瞬间在每一个细胞里尖叫,他快速转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灯火通明却暗藏杀机的“维多利亚女王号”。
他的视线迅速锁定就在下层船舷靠近水线、一处被救生艇阴影半掩的通风口附近,一缕极其淡薄、几乎融入夜色的青灰色烟雾,正诡异地、持续不断地袅袅升起。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脚下的栈桥木板,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沉闷、规律的震动。那不像是轮机启动的震动,更像是…某种倒计时的脉搏。
炸弹!而且是精心设计、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目标就是这艘船!
唐婉宁还在船舱里……所有的计划、所有的理智在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拦住他!”他的手下似乎早有预料,周围的人都试图抓住夏潮生。但夏潮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甩开他,像一道离弦的闪电,以不要命的速度朝着那扇刚刚关上的、通往头等舱区的厚重舱门疯狂冲去。
皮鞋在湿滑的甲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眼中只剩下那扇门,和门后那个他刚刚亲手推进深渊的女人。
“开门!开门啊!” 他用身体狠狠撞击着坚固的舱门,拳头砸在厚重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指关节都因力度过重而被撞出了血,巨大的恐惧让他失去了所有冷静。
门终于被里面闻声而来的船员惊慌失措地打开。夏潮生像一阵飓风般冲了进去,无视身后下属绝望的呼喊和船员惊恐的眼神,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头等舱套房!
他再次撞开那扇熟悉的房门。
唐婉宁还蜷缩在地毯上,失魂落魄,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巨大的撞击声让她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看到去而复返、状若疯魔的夏潮生。
“走!”他冲过去一把抓住唐婉宁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船上有问题!快跟我下船!”
唐婉宁被他拽得踉跄起身,看着他从未有过的失态和眼中不加掩饰的恐惧,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一半。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被他强大的力量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冲向舱门。
就在夏潮生拉着唐婉宁,手刚刚触到冰凉的门把手,试图再次打开那扇隔绝生死的门扉时
轰隆!
一声足以撕裂苍穹、震碎耳膜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脚下的船体深处猛烈爆发。
脚下的甲板瞬间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向上拱起、撕裂。毁天灭地的冲击波裹挟着足以融化钢铁的烈焰和浓烟,如同苏醒的灭世巨兽,以无可阻挡之势,瞬间吞噬了整条走廊,吞噬了那扇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打开的生门,吞噬了夏潮生和唐婉宁的身影。
世界在唐婉宁眼前瞬间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只剩下刺目的白光和撕裂一切的剧痛。身体像一片羽毛般被狂暴的力量掀起、抛掷。
在那足以焚毁灵魂的灼热和冲击袭来的最后一微秒,一股强大而熟悉的力量猛地将她拉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是夏潮生。
在毁灭降临的瞬间,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本能,猛地旋身,将她死死地、完全地护在了自己身下,用他宽阔的、曾许诺要为她遮风挡雨的脊背,迎向了咆哮而来的烈焰。
“呃”骨骼碎裂的声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爆炸轰鸣中。火焰瞬间吞噬了他的军装后背,皮肉焦灼的气味弥漫开来。
浓烟呛入肺腑,死亡的冰冷触手不知扼住了谁的咽喉。
在粉身碎骨的痛楚边缘,在意识被无边黑暗吞噬的前一刻,夏潮生所有的感官却奇迹般地凝聚在身下这个人身上。他感觉她纤细的身体在自己怀里剧烈地颤抖。他低下头,不顾烈焰舔舐脸颊的剧痛,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唇,无比温柔地印在她沾满灰尘、泪水和血污的额角。
“宁宁……我爱你……”夏潮生的声音穿透了四周的喧嚣,带着超越死亡的重量,直直撞入唐婉宁的心房。
巨大的悲恸和同样汹涌的爱意早已冲垮了唐婉宁所有的防线。她不再感觉身体的剧痛,不再恐惧周遭的毁灭。在灭顶的黑暗和灼热中,她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艰难地抬起被烈焰灼伤的手臂。
那手臂,带着一种超越生死的温柔和坚定,紧紧地、紧紧地环抱住了他同样在烈火中燃烧的身躯,仿佛要将自己融进他的骨血。
她的脸颊深深埋进他灼热滚烫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熟悉的气息,混合着硝烟、血腥和他独有的凛冽。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息,在他耳边呢喃,声音轻如叹息,却又重逾千钧:“夏夏……我也爱你……”
他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将那只环抱着自己的、同样在燃烧的手臂,更紧地压向自己破碎的胸膛。两人的身体在毁灭的烈焰中紧紧相贴,再无一丝缝隙。滚烫的泪珠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滴在她染血的鬓边,又快速被高温蒸发。
他们都没有看到祖国的明天,那个他们为之奋斗的明天。
可是那都不重要了,所有的离别、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身不由己,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他们相拥着,在焚尽一切的火光中,灵魂终于挣脱了所有桎梏,可以如愿以偿地紧紧交融,化为一体,沉入永恒的寂静与安宁。
个人的命运放在宏大壮阔的时代洪流中,就更像是水面上偶然一阵涟漪,黑夜中瞬息一点烟火,仿佛不值一提,但当它在光影之中显现,却那样触动人心。
只因,那水波温柔,那燃烧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