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潮生真恨自己的清醒。
从他把唐婉宁从林文风那里抢过来,到登报结婚,再到毫无保留地带她进入军统训练班,让她和自己并肩而行……这些年来,他笃信唐婉宁已经被他的爱情感化,加上他们之间还有小葵这个纽带,她早已脱离了共产党的泥沼,他们终于组成了幸福稳定的家庭,他们终于可以毫无保留地在一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些原来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唐婉宁对他的体贴关怀,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对他的依赖,对他的支持和安慰,还有对他的爱那些深情的眼神和温柔的话……
她在工作上的一丝不苟,认真负责的态度,以及他们之间的琴瑟和鸣,那种和谐默契的相处,这一切的一切,可能都是假的,都只是她精心演出的好戏……
什么知心的爱人,什么善解人意的妻子,什么温柔的母亲……
都是她演出的角色罢了。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由内而外的绝望将夏潮生淹没。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夏潮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到那个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的家的。进门后唐婉宁迎了上来,温言软语,替他脱下浸透雨气的外套,递上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唐婉宁身上是熟悉的、令人心安的皂角清香,混合着厨房里飘出的食物暖香。他看着她低垂的、专注的眉眼,看着她熟练地照料因换季而有些咳嗽的小葵,看着她把女儿的药片仔细分装进那个小小的、贴着粉色碎花包装纸的药盒里每一个动作都熨帖得无懈可击。
头顶的灯光是暖黄色的,带着人间烟火的柔和假象。
视线被光晕模糊成一团。夏潮生想起年少时她娇嗔着对自己说,不娶就不娶,想娶我的人可以排到护城河外。
他们一起坐摩天轮的时候,她说我们以后坐摩天轮的时候都会想起对方。
她在家门外依依不舍地拉着自己的手臂,让他明天来提亲。
第一次重逢时,她面带不屑地问,怎么,你要娶我?
她半梦半醒时在病房里抱紧他,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后来,她穿着一袭白纱,凝视着他的脸,说我愿意。
唐婉宁整理好一切,回头看见夏潮生正粗鲁地揉着自己的眼睛,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眼睛不舒服?不要用手揉!我给你看看。”
她走近,缓地低下头,以几乎要吻到他的距离,眼神关切地察看他的眼睛。她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几缕碎发从额角散落下来,刺得他的脸痒痒的。
“只是眼睛有点痒,我没事……”夏潮生说着食不知味的话,上下飘忽不定的睫毛就像他没有着落的心,他真想从她脸上看到演戏的痕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吗?一点也不喜欢吗?
唐婉宁的责怪却那么真切,“还说没事!眼睛都被刺激出泪了!谁让你刚回家都没洗手就去揉眼睛!细菌感染了怎么办!”
心无法控制地变软,他引以为傲的意志,他坚信不疑的立场,在这来之不易的温情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紧紧抱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恨不能替她隔绝外面所有的风雨、所有的立场、所有该死的信仰。只要她还在他怀里,只要她的呼吸还落在他颈侧……
这疯狂的念头带着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可是,他们已是这渊薮深处,苦守于两个极端的困兽,注定只能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中消耗彼此,无法逃脱。
第0168章 第一百六十八回 悬崖
冰冷的电子管收音机里,播音员平板无波的声音正切割着民国三十二年湿热的春夜:“……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基于各国斗争形势复杂化,决议自即日起,解散共产国际,解除各支部对国际之义务……”
命运,以其特有的残酷戏谑,投下了一线微光,却也浸透了剧毒。一个紧急的、关乎“共产国际解散后对延安的秘密行动”最终协调的高层会议,将夏潮生深夜召走。
或许是计划启动前的巨大压力,或许是共产国际解散带来的某种隐秘亢奋,他脱下外套的动作带着一丝罕见的、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恍惚。
就在那一瞬间“叮。”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唐婉宁的心跳,几乎是在听到那声脆响的同时,漏跳了一拍。她正目睹那枚冰凉的、黄铜质地的钥匙,从他内袋边缘滑脱,掉落在客厅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上,像一个无声的、致命的邀请,又像一个淬毒的诱饵。
空气粘稠得无法呼吸,她深知,夏潮生在工作上不是如此粗心大意的人。
是陷阱,还是黑暗深渊里唯一透出的一丝光亮?吴秋实临死前的叮嘱和林文风让她静默的命令还在脑中轰鸣,可那些牺牲的同志们年轻而坚毅的面庞在眼前不断闪回,曾经北平的办公桌上顽强跳动的灯火历历在目……
她知道,无论前方是不是万丈悬崖,她都只能闭上眼,纵身一跃。这个秘密行动计划似乎关乎着延安的生死存亡,那些奋斗在前线的生命之火随时都有可能因她片刻的迟疑而熄灭,她没有权衡的余地和犹豫的奢侈。
唐婉宁手里攥紧那枚冰冷的钥匙,她的汗水几乎要让它滑脱。它属于书房深处那座沉重的德式保险柜,属于她从不曾有机会触碰却一直暗中窥视的,夏潮生最核心的机密堡垒。
唐婉宁站在黑暗的客厅里,听着夏潮生淋雨的水声,指尖反复描摹着钥匙上冰冷的齿痕。
危险的气息浓得刺鼻,可保险柜里那份标注着“绝密”的档案,如同地狱里摇曳的烛火,灼烧着她无法背弃的信仰。那档案背后,是无数同志的生命线。
这是难得的机会,也许是最后的机会。
只能孤注一掷。
她无声地滑进书房,锁舌弹开的轻响在死寂中如同惊雷。幽蓝的月光下,那份薄薄的文件躺在冷硬的金属格子里,散发着死亡与情报特有的油墨气息。
唐婉宁将它抽出、展开、用微型相机对准冰冷的镜头后,她的手指稳得像磐石,心却沉在冰海里,每一次快门的轻微“咔嚓”都像是射向丈夫心脏的子弹。
保险柜门还未来得及合拢,那熟悉的、带着水汽的压迫感便如实质般笼罩下来。
“拍清楚了吗?”夏潮生的声音像裹着砂砾的刀锋,在唐婉宁身后响起,近得仿佛贴着耳廓,又似乎远在天边。
她猛地转过身,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夏潮生就无声地站在书房门口狭窄的阴影里,高大的身形堵住了所有去路,如同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空气凝固,连水滴落地的声音都带着回响。走廊尽头,儿童房的门紧闭,里面是他们熟睡的女儿小葵。
第0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回 背叛
走廊壁灯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夏潮生半边身体,另外半边则彻底沉在黑暗里。他裹了件深色睡袍,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发梢还在滴水,顺着脖颈滑落,洇湿了领口,也洇湿了他的眼睛。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属于军人的锐利,只有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灰败。
他的眼睛,那双曾无时无刻不盛满爱意望着她的眼睛,此刻像一汪即将干涸的泉水,里面浸润着足以将人溺毙的痛苦和一种冰冷的、彻底的失望。
“你终究,还是沉不出气了吗?” 夏潮生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撕裂出来,“唐婉宁……或者我该叫你什么?” 顾及到孩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被背叛的剧痛,“在你眼里,我夏潮生就是个可以随意愚弄、随意试探的傻子?还是你背后那些人,觉得用你这条命,就能换到我保险柜里的东西?我对你不比他们对你好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要背叛我?!”
唐婉宁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宁折不弯的翠竹。月光映射出她苍白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一丝夏潮生预想中的惊惶或哀求,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她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只不过答非所问:“我无法背叛我的信仰,夏……”她嘴里的后一个“夏”字咽了下去,被替换成“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