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梁丕也懒得编写一个理由在登记簿上,“你?去教学?楼找一个叫方青的助教,他会带你?去我们发现尸体的地?方。”
“谢谢。”说完她便穿过校门沿着那条通向教学?楼的路走去。
“就是?这里。”方青站在台庭梅身后,说道。台庭梅是?个瘦高的人,阳光把她的影子拉扯得更加狭长,倒映在荒地?上,好像一条倾倒了的干枯树桩。台庭梅已经看到了这具土坑边上的尸体,它被暗灰色的劳保服包裹起来,上面还?扎扎实实地?捆着绳子。
方青解释道:“我们想?尽量遮掩她的气味。”
“香味。”台庭梅说,她走到尸体边上,动手开?始解开?捆绑着的麻绳,“和江静流身上的香气一样。”
说到江静流,既然台庭梅能闻出香味的类别,那么她一定亲眼见?过江教授,鉴于她没有留下照片,那么台庭梅就成为了为数不多的能说出江静流长相的证人。于是?方青问道:“你?也在香功集体研究会上?”
“我只听了一会儿?。是?的,我在那。”台庭梅已经解开?了腿上的绳子,转而向胳膊上的绳索努力,绳子捆得很?紧,不是一抽就能散开的。
“江静流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她对我们很重要。可能她就是?导致这一切的关键。”方青问,他和罗云道试着从舒伟英那里入手,可舒伟英的记忆太过模糊了,只说江静流是?什么神仙中人,具体的细节一概不知道,“我们想确认她的身份。”
“我还?记得。”台庭梅回想?了一下,对方青说道,“可惜我不太会肖像画,不然我可以给你?们画一副。当时她站在礼堂的舞台上,我们都坐在下边,所以我不知道她确切有多高,但她不矮,因为台敬德在结束开?幕发言后,她走到台上,两个人和其他的工作人员一起剪彩,我看到她只比台敬德矮大半个脑袋,台敬德是?我的父亲,他很?高。所以我想?江静流的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我忘记她穿的是?什么鞋了。她穿的是?珍珠灰的衬衫和一条白?色的绸缎裙,因为我母亲有件类似面料的裙子,用的是?进口货,专门找裁缝做的城里的流行款,所以我印象很?深。至于她是?什么发型,我没有印象了。她戴着一副茶咖色的眼镜。“
“其实她的长相和台铃飞是?有一些相似的,同?样面部线条流畅,尖下巴,薄嘴唇。或许这也是?台铃飞如?此热衷于她的其中一个原因。她就像台铃飞日后的样子,只不过更有书卷气,更儒雅。我想?她可能已经三十多岁了,这是?从她的言谈举止猜测,事实上如?果她换个打扮,二十出头也不违和。”
不管重要的还?是?细枝末节的东西,台庭梅把自己脑海中对于江静流残余的一切印象都说给了方青听,希望她说的能对方青或多或少有帮助。
“她的口音呢?”方青问道。
“听不出来,她的普通话特别标准,这在那个年代不是?多么常见?的事,她的语言表达也没有任何一句方言的影子。”台庭梅叹气,“虽然我就听了十分?钟。但我不得不说她的话语很?动听,娓娓道来,如?果她讲的不是?香功,而是?别的内容,就算是?反黑安全宣传,我也一定会听完整场的。”
台庭梅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向方青描述了,她不再说话,低头继续做自己的工作。直到她揭开盖在尸体上的衣物?,她都没有再说话,那具无头的女尸就在台庭梅的眼前。
纵然台庭梅想?抚摸她的脸,表达自己的懊悔之情,她也再做不到了,她的手只能荒唐地?停在台泓秋被斩断的脖子上方,纵使?没有头颅,台庭梅也能一眼就确认这就是?台泓秋。
相伴那么多年,台泓秋的身体轮廓就像是?一张中央有镂空的卡纸,放在台庭梅的大脑里,在工厂下班拥挤如?潮的人群中,她能靠着这张卡纸马上找到台泓秋的位置。台泓秋的背影可以严丝合缝地?镶嵌在这张卡纸上,就像一块拼图,只缺了这一块,台庭梅可以立马找到它。
台泓秋一半的记忆在台庭梅的大脑中,已经和她的记忆融合在了一起,有时候实在难以分?辨,直到在回忆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这段来自于台泓秋。她拥有的是?台泓秋成年之前的记忆,台庭梅毫不意外台铃飞会这么分?配。因为她必然不想?让台庭梅知道后来的事情,那涉及到台泓秋的死亡,她和台铃飞之间的秘密。
没有一场葬礼,不光是?她,所有人都缺席了一场葬礼,台庭梅再一次感到从骨髓深处并发的无能,躺在这里的,只是?徒有台泓秋外表的躯壳,就连这副尸体都是?不完整的,它太苍白?,无法承载起台庭梅任何一缕思念和悔恨,甚至连埋葬她都成了一个没有必要的举措,它不会在土壤里腐朽,也不会给生者?带来任何安慰,假如?这里还?尚存生者?的话。
“你?们打算拿它怎么办?”台庭梅问道。事到如?今她不会天真地?以为把台泓秋挖出来就是?个单纯的巧合,而他们没有任何所求,不光是?因为梁群玉的失踪,至于别的目的,说实话台庭梅已不再关心了,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早跨越了她能够处理和应对的界限。人可以与不公正的对待抗争,与和自己做对的生活抗争,但当被历史的车轮碾过,在这一切无论如?何都成定局的时候,台庭梅的抗争就已经结束了,她是?一个理应安息的人,只不过有人让她无法睡下罢了。
“那要看你?的想?法,毕竟你?是?她的亲人。”方青说道,他看到台庭梅的“默哀”已经结束,她从地?上站起来,没有离开?台泓秋太远。
“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不在乎了。”台庭梅的嘴唇抽动着,她背对着方青,因此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这句话对她来说有多么出口艰难,只有她说出不在乎的时候她才在这一刻意识到她的在乎,一种比以往更加强烈的负疚感席卷了她。作为一个家庭中的长姐,或许她的确不该为姊妹的死亡而负责,她想?了一百种理由为自己开?脱,每一种理由都足以说服自己。只不过她的情感至今还?困扰着她,正如?那首诗写的那样,她希望自己行走的时候双脚踩着的是?一片叶子,这样她就看不到水下的汹涌。当这片叶子穿过水中鹅卵石的缝隙,漂流到河流的尽头,到那个时候她才能够解脱。
“还?有一件事。”方青觉得自己就像花拉子模的信使?,给君主带来的都是?坏消息,只不过台庭梅很?有修养,没把方青送去喂老虎,“我的一个朋友去街道办事处的办公室拜访过,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
台庭梅摇了摇头,转过身用眼神示意方青接着往下说。
“他看到办公室里有两个工作人员。其中一个年纪在四五十之间,但很?令人惊讶的是?她从腰腹处就失去了下边的肢体。创面平整且没有流血,这点和台泓秋很?像。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没有联系,也许你?可以告诉我。”
方青隐去了关于五官的描述,只是?从伤口入手。毕竟何知君不是?正大光明?地?看了那张照片,他用这种迂回的问话方式,同?样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调整语言细节的方法他从罗云道那里受益良多。
“...她长什么样?”
“中长的卷头发,圆脸,菱形嘴唇。“
台庭梅听完后突然呼吸急促,这种急促是?因为一下子的情绪起伏太大了,她抓着自己的胳膊,脸上的表情都无法控制地?变得扭曲,方青刚想?着过去帮她镇静下来,台庭梅摆了摆手,拒绝了方青的帮助,她在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才重新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愧疚与悲伤被怒火所吞没,台庭梅语气凛然地?说道:“那个人是?沈妙琴,我的母亲。她怎么敢这么对她?”
第321章 死水(6) 这座雕像在轻工二街道从没……
这座雕像在轻工二街道从没?出现过, 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台庭梅心想,她从来没?有来过街道办事处, 自然也就不?知道在这条路的尽头竟然有这样一个西洋风格的圣母雕像。她就在这块地方长大,每一处以前是什么样,后?来又起了?什么变化?, 她都一清二楚, 轻工二街毕竟不?是个太大的地方,整个砂石滩区都没?有多大。像这样的雕像,如果以前就存在着, 那么她一定清楚并有印象。还魂街上的东西就是轻工二街道的打混重组, 但这座雕像喷泉她见所未见。
如果还魂街上的一切都出自台铃飞的授意, 为什么她会在街道办门前放这样的东西,它有什么意义吗?她走近了?才发现这座喷泉中?的雕像不?是完全的西洋风格, 她脚下踩着的是一朵莲花, 这种不?土不?洋的感觉似乎在当时?也是一种流行, 但莲花放在别的地方都只是莲花, 顶多表达雕像想要的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而莲花同样与香功有关?。
台庭梅虽然只听了?那么一小段, 但香功练的是“莲香”, 这点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因为那时?在研究会结束后?,一个叫启新智的文化?教育公司拉来了?一卡车的货品,不?光有关?于香功的宣传册,还有书籍、入门功法,花两元买一炷香在旃檀德香尊者前的供奉,还有不?管相不?相信香功, 都可以购买的家和万事兴莲花金鱼拼图,有助于锻炼孩子的注意力和记忆力,拼完这副图还有功德傍身,又能让居家环境更美观。
在当时?拼图这种益智产品虽有,但品种不?是太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花样,而且拼图的数量也很少,碎片都在一百以下,顶多放在相框里裱起来,这么大的拼图很少见,而且他们把拼好了?的“家和万事兴“挂在了?卡车的车身上,好像一幅招贴画,极其引人注目,几乎所有人路过这辆卡车,都会停下来看?一眼这上面的图画是怎么回事。
本身这个印刷品图案印刷得鲜艳,再?加上仔细一看?是拼图,又有销售员在旁边巧妙的引导,这副拼图几乎在家属院每家每户都要挂上一块,好像谁家没?买就是低别人一等似的,这些拼图而成为了?走亲访友的礼物,去邮局邮寄的也很多,卡车上的货品在五天后?销售一空。
可能这座雕像象征的是“香功”,所以台铃飞才会把它立在这里,台庭梅心想道。她心中?的愤怒在最开始听见方青的描述时?,她的确怒不?可遏,但在走向街道办事处的路上,她的怒火很快就消退了?,她不?理解台铃飞为什么要这么做,正如她不?理解台铃飞为什么愿意为香功奉献一切。她觉得就算自己开口去问?,也问?不?出一个她能接受的答案。
但她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此时?再?转身回去显然不?太合适,弄得她好像视台铃飞如洪水猛兽,她几乎目睹了?台铃飞成长的每一个过程,在她心中?,她和台泓秋没?有任何亲疏分别,纵然无话可说,她也不?会对台铃飞恶言相向,否则她就是否认了?人生二十多年以来的所有回忆与情感,就连台庭梅本身的存在,都将被否定掉一大半。
“欢迎来访,街道办”柜台后?的社?工在抬起头的同时?,嘴中?热情地招呼着,直到她看?见来的人是谁,她脸上程式化?的笑容就眨眼消失了?,连带着那双眼睛都含着冰霜。台庭梅想起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个十分老旧的说法,或许是因为它总是含着笑意,这双眼睛在台泓秋脸上从来没?有让人觉得反感。而即使台铃飞正在微笑,她的笑容也抵达不?了?眼底。
社?工没?有继续说下去,她问?:“你为什么过来了??”她低头看?了?眼柜台后?的东西,可能只是她的一种表演,随后?她抬起头,语气?很冷漠,说道:“今天好像不?是我的生日吧。”
“我不?能来吗?”台庭梅向她走近,在离柜台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还是这里禁止我入内。”
“但你从来没?来过。”台铃飞只说了?下半句话,她不?会成为那个应该委屈地说着我一直都在这等你过来的人,那样太可笑了?,仿佛一对互相置气?的怨侣。
台庭梅语气?平淡地说道:“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
“那现在你突然想对我说话了?吗?”台铃飞双手抱在胸前,反问?道。她不?知道台庭梅突然到来的原因,也许和她昨天上午做的事有关?,这么一件小事竟然引起了?连锁反应,这是台铃飞没?有想到的,她以为这只是个寻常在新界小学寄宿的孩子。即使有什么后?续,也在她应对的范围之内。
“因为我有话想问?你。”台庭梅对她说。台铃飞小幅度地扬起下巴让台庭梅继续往下说,她原来的个性就像这样,仿佛是只骄傲的孔雀,但这种“趾高气?扬”并不?让台庭梅觉得讨厌。
“你为什么不杀死我?”台庭梅问?,“台泓秋死了?,姑且算她的死亡是她自愿。但母亲和父亲也都没有出现在这条街上,你为什么对我如此特殊,仅仅是你需要一个见证者吗,让我来见证你的‘丰功伟业’?“
“纠正你一点,我们都已经死了。”台铃飞道,谈到还魂街相关?的事情,她的语气?冷静了?许多,“我们物质基础的□□早已毁灭。我们存在于这里,仅仅只是因为一个更高的旨意,使得我们的意识滞留于此。而我又想保存我们生前居住的世界,所以还魂街才会与轻工二看?起来如此相似。这几乎是一个奇迹,在你的有生之年,你恐怕从来没?有想象过能有这样的时?空存在,我也一样。但我并不拥有这个地方,在洪流中?许多人的意识破碎与湮灭,我只能尽可能保存一些人,这其中?恰好包括了?你。但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努力就能做到。”
“你的信仰很坚定,这是最主要的理由。”
台庭梅否认道:“我是无神论者。”
“没?有信仰也是一种信仰,只要你足够坚定。你认为这个世界终究是理性的,可以被分析的。不?存在什么神神鬼鬼,但现在你见证了?香功的力量,我必须承认所谓的香功发源于旃檀德香尊者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只是为了?向普罗大众更好的宣传,就像佛教用?因果报应的学说来引人向善那样。甚至连香功这个名?字,都是一种假托。从你理解的那个角度来说,香功背后?的力量同样是一种科学。只不?过以我们的知识水平无法理解罢了?,但有人却能了?解并且掌握。”
“没?人能掌握这种力量。”台庭梅说道,这是一段早该发生的对话,但一直拖延到今日,“它只是把你吞噬了?,我们本来有很好的生活,你才刚过二十岁,你的家庭、你的未来,人生剩余的五十年,本来有的一切可能,都随着你的选择而埋葬,更不?用?说轻工二厂的所有人,都因为你而陪葬,这样的代价还不?够沉重吗?你仍然觉得你得到的足以匹配这样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