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还记得一望无际的芦苇丛, 它们长得有一人多高,好像无数支翎羽长箭插在水中,没有风, 只有车子缓缓下沉带来的些许波涛, 那些箭支的影子同?样纹丝不动,沉默地封锁着这片水域。湖水逐渐没过?车窗,罗云隐约感觉那应该是一天下午,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间点?, 因为天空烧得通红。在水刚没过?轮胎的时候, 车门还能被打开,但不知为什么, 罗云的双手双脚好像没法动弹, 好像一根安全带就把他全身都定住了。

汽车不是封闭的, 水进来得越来越多。明?明?天空的颜色看?起来如此炽热, 却?一点?都不能使这泊湖水变得温暖起来。

罗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前半段完全忘记了, 他感觉前半段有许多故事, 只不过?在他睁眼的一瞬间就在他的大脑里清空了内存,唯独剩下最后的一个片段。他梦见自己正?坐在教室里,这教室用作了考场的布置,并且是那种一对一的考试,只有一张课桌摆在教室的正?中央,摆着两张椅子。

在他落座之?前,有人已经坐下了, 是考官,没有性别也没有脸,应该在梦里是有的,但罗云醒来就只剩下了这一丁点?印象,也就是他的座位前面有人。

他坐在椅子上,膝盖微微分开,手放在大腿上,不自然地绞着自己的手指,是很?重要的考试,他有这样的印象,所以他过?分紧张了,他的视线没有和考官接触,盯着课桌上的一处墨迹看?,他感觉那里有一行字,但是他看?不清。

教室窗外的阳光斜着照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无限长,罗云听到考官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在这个问?题被提出前,罗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直到提出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在脑海中涌现出这个片段。

他想要作答的时候这个梦就戛然而止了,即将被水溺死的恐惧强烈地刻在他的肺部,好像他的肺部灌满了水而不是空气,他在床上,却?发现自己难以呼吸,直到闹钟响起来为止。六点?三十?分,他才真正?地醒来。

罗云按掉了闹钟直愣愣地坐起来,他的卧室不大,很?有调理?地分成了几个区域。床边紧挨着一张写字桌,桌上只有角落里立着一个小书架,摆着几本常用的参考书,按照科目的顺序排列。床的对面是一个开放式的衣柜,不高,罗云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摆在了里面。他起来要换的校服则挂在书桌边的椅子背上。因为要穿去?学?校,总接触外面的环境,他不想把衣服就摆在床上或者衣柜上。

他走出卧室去?隔壁的卫生间洗漱,镜子中那张孩子的脸很?苍白,就像溺死的水鬼一样,罗云情不自禁想起了这个略带晦气的比喻。他不想让姥姥担心,用温水反复洗完脸之?后,他对着镜子又看?了看?,调整完自己的情绪,他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一些,脸颊涌起了血色,没有这么疲惫不堪了。

桌子上摆着两碗麻油拌面,还有一小罐辣椒酱。拌面里有几根青菜和一个荷包蛋。姥姥已经把早饭烧好了。罗云一边吃面,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晚上的那个梦。这段记忆又真实又荒谬,倘若是真的,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倘若是假的,为何又如此记忆清晰。难道因为他操纵了几次清明?梦,他的记忆就开始自发地重新组合起来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样分不清梦和现实?

他终于按捺不住,在快要吃完的时候问?道:“姥姥,问?你个事。我小时候有没有坐车,然后掉进水里了?”

姥姥莫名其妙地看?了罗云一眼,说:“从来没有啊。你从哪里听来的?”

“不是听来的,可?能我做梦来着,就弄错了。”罗云很?快地掠过?这个话题,“姥姥,我吃好了。上学?去?了。”

“快去?吧。”

罗云把碗端回厨房的水槽里,自己洗好了。他的碗筷和家里其他人用的不一样,他从小就不喜欢和别人混着用。在他三四岁时,这个毛病罗雪予曾经想纠正?他,但罗云别的都很?听话,这么小的孩子,唯独在这种事上很?倔强,宁可?不吃饭,把饭喂到他嘴边他也不吃。这样生饿了一天,滴米未进,全家人都妥协了,放任了罗云仿佛与生俱来的强迫症。

也许这个梦是一个警告。是真是假,如果自己连这一点?都分不清了,是不是不应该再去?触碰清明?梦了。罗云走去?学?校的路上,一路上都在想这个事情,既然姥姥否认的态度不像作假,这应该就只是他不小心搞混了记忆和梦境而已,一定是这样。

水还在上涨,如他所料,罗云道已经爬到了铁架子上,爬到了最高处坐下,他的后背离墙面不到一寸的距离,就好像坐在瀑布跟前,水汽从他的后背渗透进来,好像要给他做个水疗,只不过?这个疗程效果是刮骨不能疗伤型。

他觉得自己遗忘了一些东西,并非是错失了值得注意的细节,而是他在这样的生死环境中,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被溺死,这个过?程既不会太快,也不会太漫长,此时水位线已经涨到了墙面的四分之?一,如果罗云道没有爬到架子上,这个水会没到他的大腿上,把他冻得像截肢一样失去?感觉。在起初的震惊和慌乱中他没有功夫分心去?思考,敲门声与水的关联。直到他现在稳坐在铁架上,仿佛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死的时候,他才有时间去?想。

水是在敲门声爆发不久后在这个密室出现的。为什么会有敲门声,这是第一个问?题。假设这个敲门声不存在,也没有走廊外的走动声,罗云道多半会继续躺在体操垫上,也许会因为十?分无聊而产生一点?困意,就可能会被密室强制进入到“睡觉”的状态中,这与他几个小时前吃完饼干与酸奶后发生的睡眠一样。要是他熟睡后,没有被水声吵醒,他极有可?能就这样被水活活淹死。

这个敲门声带来的不是恐怖的预告,还不说是一种善意的提醒,督促他危险将至,应该醒来了。所以从结果来看?,门外看?不见的东西是在帮助他。要是水是由它而产生的,它大可?以不通知。当然,换个角度它或许是在享受罗云道清醒后挣扎的乐趣。就跟趁人熟睡把人锯开和拿着锯子追着人砍比起来,这两者带来的愉悦感截然不同?。

第二个问?题,水是怎么来的。除了敲门声和这来路诡异的水流,器材室发生的一切都很?有逻辑,从用飞镖发泄自己的情绪,再到写作业时忍不住流下的眼泪,这些变化都和罗云的心态对应得上。但敲门声和水的情况产生,就开始说不通了。

来敲门的东西是什么,这是第三个问?题。隔着一扇门,罗云道看?不见,无从判断它到底是什么。只能根据已有的特征,那就是敲门时是许多方位都在震动,而且节奏不一,弄出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相似,和一只手在敲门的感觉根本不同?,这是正?常人做不到的。那么单从这个特征来说,这个家伙可?能有很?多只手,具体有多少?只,罗云道没有办法判断,这敲门声实在太杂乱,几十只甚至几百只都有可能。

什么东西能长有这么多只手?罗云道忽然想起了古雪融,在他们即将顺着溯江离开时,古雪融和宏愿融合在一起,变得无比高大壮观,就像一座矗立在南海的观音像,遥望也觉得震撼不已。只不过?古雪融是千手观音的仿版,同?样有着千只手千只眼,但那是由千万人的肢体尸块拼接而成。

难道门外的东西和古雪融有关,或者说和宏愿、禄都斯、乃至罗业有关?要是真的有关联,来帮助自己的可?能性更高。只不过?这样也就说明?了其实罗云道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度过?了第一次真正?有威胁的生死关卡。如果它不来驱散罗云道的睡意,他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密室中。死在这种特殊的单人密室里,还会有进入惩罚密室的机会吗。这个问?题他注定找不到人来解答。

另外,罗云消失得很?匆忙,嘴里的话甚至来不及说完。他说的“它要找到我了”,要找到罗云的究竟是什么。是他躲藏在行李架下,即将被气功培训的人发现,还是找到他的另有其人,并且这个人还得加上双引号。是他在另一个世界即将被发现,导致他与罗云道的链接消失,还是他跟罗云道的交流被“人”发现,让他不得不消失,这将是导致真相大相径庭的两条道路。

暂且把第三个答案归结于门外的东西和禄都斯等有关,那么第二个问?题就可?以排除一个答案,那就是水的产生和门外的怪物就没关系了,二者是对立的。它不可?能无缘无故而来,那么就只能跟罗云本身的经历有关。可?惜罗云与罗云道几乎已经像两个单独分离的个体,罗云道对罗云拥有的记忆一无所知。

他自己对水本身是没什么心理?阴影,倒不如说他和水的关系十?分密切,毕竟在上个团队密室,病犯得最严重的时候,一天能洗八百遍手,没有水的话他可?能会难受得想自残,和削苹果皮似的用刀把手上的那层皮削下来,就严重到了这种程度。他也会游泳,不存在掉河里就无法自救的可?能性。但罗云小时候会不会就不知道了。会游泳这个想法,其实他并不确切知道他到底是哪一年?学?会的游泳,他只是有一天刚去?健身房办会员卡,前台问?他要不要选个附带游泳的套餐。他才意识到自己确实会游泳,顺手就给办了。

静海市以及丰台市都属于东南沿海城市,这从静海两个字就能看?出来,这是个水系较多且靠海的地方。因此在教育局的宣传和鼓励下,大部分家长都会在孩子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送去?学?游泳,一定程度上可?以降低夏季水域溺水的几率。部分有条件的学?校也会开设游泳课。罗云道有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学?的。

或许罗云有过?濒临溺毙的经历,所以才会引发这样的,接近于噩梦的异变产生。罗云道心想,在他思考的这几分钟里,他隐约能分辨出水面已经上升到了他跳下去?,淹没到腰腹的位置。

就当它是噩梦吧,罗云不是说自己做过?预知梦吗。罗云道心想,也许他也已经在一个梦中,在罗云的噩梦中,水正?在灌满这个器材室。

除了是心理?创伤的猜测,罗云道还有另一个想法,另一个更为抽象的想法。这几次密室的变化,都与罗云的情绪息息相关,从愤怒的发泄到因委屈而流下的眼泪,或许水也是一种情绪。

孤独像潮水一样将他吞没,当他一个人独自睡在狭小的器材室,父母远在千里之?外,最亲的姥姥不知所踪,没有人会来帮助他。他会困在器材室,同?样是一种孤独,被人排斥的孤独,他融不进集体中,因此被排挤理?所当然。他的年?龄还太小了,与其说是不愿意处理?集体关系,更不如说是倔强地不想去?处理?。

具体是哪一种可?能,随着罗云的离开都注定得不到解答了。罗云道找不出这个密室里有什么特殊的道具。如果能找到,也不用担忧水淹没整个房间。

但他还有一个最后的手段,最接近于赌博的手段,那就是彻底把这个当做梦境来处理?,从而用外部的刺激唤醒罗云。他希望自己是对的,随着水面的上涨,他迟迟找不到其他破局的方法。

他总不至于任由自己淹死。罗云道终于拖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他从铁架的最上方跳下去?,水面已经涨到很?高了,他的脚根本踩不到地面,干脆就在水里狗刨着前进。这水把他冻得浑身都在哆嗦。

靶子还挂在墙面上,上面扎着几枚飞镖。他摸黑着游过?去?,一头扎进水里后摸到了靶子上的飞镖。他拔下了一支,朝着自己的手指狠狠扎了进去?。

血液扩散到了水中,十?指连心不是说说而已,一瞬间的剧痛,险些让罗云道呛水。他的大脑再一次出现了断片的情况,下一秒他发现自己校服好好地穿在身上,站在靶子面前,手里紧握着的飞镖把他的手指戳得鲜血淋漓,室内灯光明?亮,他的血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像盛开的水花。

第252章 纪念室(17) 罗云道随机拿到的是一……

罗云道?随机拿到的是一支红色塑料外壳的飞镖, 此刻已被血染成更加斑驳的红色。手指在抽痛,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打算拿纸巾裹一下自己的手指, 要是能有流水冲洗一下伤口?就更好。他用水杯里?的水冲洗了一下伤口?,这些血水落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滩小水泊。

即使被纸巾叠起来裹了两圈,血还在往外渗, 罗云道?只?好将受伤的手掌心向上举着, 好像他随时准备要跟人搭手一样。他刚回?到“现实”中的器材室时,靶子上还没有东西,就是几?支飞镖插在那里?, 仅此而已。不过等他处理完自己的伤口?, 眼角的余光瞟见了靶子上血淋淋的痕迹。他走近一看, 发现是有人用血在上面?涂鸦出了一个禄都斯的标志,三角形、圆、叉, 三者?进?行了巧妙的组合。这是罗云干的?

他画这个标志有什么用, 罗云道?弄伤了自己, 只?是为了从罗云的噩梦中醒来, 如果?罗云同样做出了这样自残的行为,他的原因又是什么,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 他痛恨洗脑了他父母的气功,而这个气功培训和禄都斯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为什么要画下这个标志。还是说这个标志另有他用?

罗云道?把扔到地上的飞镖插回?原位,那刚好是这个标志最中间?的位置,在那个X的交点上。下一秒罗云道?就发现自己又改变了位置,器材室消失了,眨眼间?他站在了户外, 显然?他不是脱离了密室,而是又来到了一个新地点。

天色昏暗,他朝四?周看了一眼,他身后就是一处圆形的空地,两边是花坛,种植了一些这个时间?点还没有开放的迎春花,还有几?棵有些光秃的龙抓槐。空地外四?面?都是教学楼,贴着白色的瓷砖,镶嵌暗蓝色的窗户。外墙上有金属字体的标号,罗云道?背后是三号教学楼。

这个季节应该是早春,罗云道?发现自己虽然?穿着春秋的拉链校服,但里?面?穿着一件比较厚的灰色毛线衫,外面?的空气也挺冷,起晚风了,

他面?前有一扇办公室的门?,门?外面?的牌子上写着:语文组(四?)。

门?关着,但里?面?亮着灯,从窗户外看去,隐约能看出人影。罗云道?抬头敲了敲门?。

“请进?。”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罗云道?推门?进?去,办公室两边都是长桌,各分成了四?个座位,最后边单独有一张办公桌,可能是教导主任的桌子。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左侧第三个位置上,坐着一个梳着马尾的年轻女?人,正在低头批阅作业。

听到罗云道?走进?来的动静,女?人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浮起一缕微笑,柔声说道?:“小云,等你一会儿了,快过来吧。”

古雪融的脸,罗云道?心头一震,她的脸看起来极其年轻,可能是大学刚毕业不久就来学校当老师了。他微微点头,说了句:“古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