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业在她眼里曾经是仅次于宏愿的最重要?的东西。她的一腔虚无?主义催生的最后那股关于意义的狂热,全?部复现在了?宏愿身上,而能?完整召唤的宏愿的人,某种程度上的重要?性?可以等同。
所以罗云道?是否已经知道?了?罗业的事?尽管他们?就是一个人,方青仍然有一种处理情感?关系十分棘手的困惑。他发现自?己很难去?想象罗云道?的想法,他们?在关于密室的推断和逻辑推演能?力很相似,说上一句就能?接下一句,但是关于感?情问题的猜测,方青发现自?己几乎能?在罗云道?身上摆放千千万万个猜想,每一个猜想都让他揪心。
他既可以想象到罗云道?一脸冷淡地跟他说“我觉得我们?保持单纯的队友关系更好”,也可以想象到罗云道?很厌恶地看着他说“你从我家搬出去?吧”。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能?在方青的幻想中模拟出来。
但是他最重要?的记忆永远是罗业离开学校的前一天?。在前一天?晚上,晚自?习上课前,两个人从教室后门?出去?了?,一路安安静静走到实验楼,快上课那阵子外面已经很少有人逗留,没?有碰上什么人。方青很自?然地牵起罗业的手,经过教学楼和实验楼的那条长走廊,两个人在走廊边停留了?一阵,因为那时候的晚霞很好看,云片薄得像沾在天?空的冰霜,一层金粉洒在了?边缘。
他听见罗业说:“要?走了?。”
方青突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但他觉得这只是他过分解读罗业支离破碎的语句。或许罗业仅仅说的是,看够了?晚霞,从走廊上离开吧。他对罗业说:“去?哪儿?”
罗业想了?一下,其实他的想法形成花不了?一秒钟,剩下的时间全?在组织语言,方青在罗业这里已经养成了?耐心的好习惯,越催他越说不好,说出来不是词句破碎就是逻辑一塌糊涂,比做英语阅读理解还困难。后面方青才知道?那全?是罗业的“第二外语”害的。
等了?一会儿,罗业说道?:“不去?学校了?,要?离开一段时间,家里有事。”
比起家里有事,更像是代理会和真?理会内部有事,但方青插手不了?主线剧情,一旦插手,还不知道?后续会演变成什么样,罗业要?走,他只能?让他走。
于是方青问:“你要?多久不来上课?”
罗业摇了?摇头,大概是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多久。他安静地看着天?空,晚霞渐渐褪去?,天?幕越来越昏暗了?,那片瑰丽的粉色不再,只剩下暗沉的黑色爬上树梢,他说:“会回来。”
方青望向他的侧脸,很努力地压抑自?己的冲动,这条走廊就像一条有去?无?回的桥梁,架在真?实与虚幻的边界,在这吊桥之上,方青很想亲吻他。
察觉到了?这种目光,或许是这样,罗业才扭过头,盯着方青看,他从方青的手心里抽走自?己的手。尽管天?气没?那么炎热,两只手相握的时间太长了?,也握出一把汗,汗津津的,方青心想也许是罗业觉得不舒服。其实也没?有一直牵着手的必要?,他又不会长翅膀飞走。
罗业抬起手,方青有点紧张了?,他不知道?罗业要?干什么,不过心里隐约有些期待。罗业把手搭在方青的肩膀上,身体前倾,微微低下头,嘴唇擦过了?方青的脸颊。这应该是一个吻,方青心想,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全?身心投入来体会的时候,就消失了?,比一阵风拂过更加了?无?痕迹,也更加轻柔。他再次拉开了?和方青的距离,对他说道?:“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方青说。反正,人一旦习惯逃晚自?习之后,就再也不想坐在教室里了?,不管是密室内还是密室外。
后来方青总是怀疑是不是那天?他站在天?桥长廊上,产生了?幻觉。罗业没?有亲吻他,他只是给?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增加了?很多美化的痕迹。罗业没?有说谎,过了?几天?他的确回来了?,当他准备从顶楼跳下的时候他会不会想起那一个黄昏下的亲吻。他为什么要?亲吻方青呢?方青从来没?有说过爱,两个人的关系总在十分暧昧的地方徘徊,方青甚至感?觉罗业搞不懂人类社会关于恋爱的定义。于是方青很好地在这个密室里经历了?一次重大创伤。也许那天?傍晚他真?的应该鼓起勇气去?回吻,他为什么不呢。这次错过之后,他再也没?有了?重来的机会。
罗业是罗云道?吗?是的,无?疑是他。反过来,罗云道?即使找回记忆,还是罗业吗?这个问题就很存疑了?,这也是方青纠结的源头。罗云道?不会那样亲吻方青,他确信。
薛瑶仙开的是一辆别克车,理论上还能?再塞下好几个人,但他们?谁也没?有提出要?加人的暗示。她开了?前往溯江大桥的导航,选择了?最不拥堵的一条规划路线,却发现地图上根本没?有显示什么车辆。马路上荒无?人烟,整座静海市都沉寂了?。只有在她这辆别克之后,陆陆续续开出受害者协会的车队,那是一条黑色车辆汇集的长龙,车上没?有摆放参加婚礼的鲜花,那么看上去?就好像在参加葬礼。
那轮落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起来,薛瑶仙从后视镜上看到了?。她对方青说:“NPC似乎都不见了?。下班高峰,路上应该要?有车才对啊。”
“电脑中病毒了?就会这样。桌面上图标都消失了?。”方青随口举了?个没?那么贴切的类比,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薛瑶仙的话语上,他绞着自?己的手指,不知在想什么。薛瑶仙看他很不在状态的样子,心想他或许在担心搭档吧,就不再和他搭话。
江面上风很大,薛瑶仙的车停在了?大桥收费站的入口处,收费站显然没?有工作人员了?。有比她来得更早的人,不是协会的车,只有是猎头俱乐部了?。
薛瑶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后备箱的铁棍拿出来,敌不动我不动。再说俱乐部那么多亡命徒,真?要?打起来,薛瑶仙就算拿刀都没?太大用?,还不如直接跳江来得快。她坐在车里等了?会,协会的车很快跟进到了?这里。那一排人从车上下来,还怪有气派的,活像□□来大桥上火并。
她和方青跟协会的人走在一起,她物流公司下挂靠着的玩家也陆陆续续赶到了?。程真?走在最前面,她身边左青龙右白虎似的跟着好几个穿着协会内部制服的玩家。
那帮协会的人已经在大桥的中央了?,远远的,薛瑶仙就看到了?身高很突出的梁丕,他旁边就是罗云道?,在和一个身高和他差不了?多少的女人说话。在罗云道?的右手边是姜州,还有自?己派过去?的何知君,俱乐部那边真?是人才济济啊。但俱乐部更多的人都藏头露尾,穿着款式相仿的冲锋衣,戴着帽子,很难分辨出谁是谁。
薛瑶仙心想,不过梁丕这家伙什么时候倒戈的,来这么快?
三?方人全?到齐了?,狂风吹得她的头发作舞,遮挡眼睛,她往后拂了?一把。她带着自?己的人到了?桥的另一边,物流公司的玩家聚拢到她身边。
“薛经理。”有人过来和她说话。她扭头,发现方青已经无?声无?息地走了?,走到了?罗云道?身边。她看到协会有人对他这种墙头草行为怒目而视。想必方青毫不在乎。
“你来了?,等你一会儿了?。”罗云道?看到方青过来,温和道?。这种态度令方青大感?意外,他说:“你都想起来了??”
“差不多。”罗云道?笑了?笑,“不用?担心我。马上就能?出去?了?。“
方青抿了?一下嘴唇,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在这个场合都不合适,太多无?关的人员在这里,许多目光都刺向这里。他点点头,最后只是说道?:“我相信你。”
人群嘈杂万分,似乎都在等待有个人出来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这个关键人物迟迟无?法出现,协会的人大多认识罗云道?,他的脑袋当时在展馆里展出,在小范围内引起了?一番轰动,毕竟那是一颗很美丽的头颅。
只不过这个人居然是玩家,也已经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聚在这里的全?部都是密室玩家,把八车道?的宽度占得很满,只不过阵营之间倒离得很开。有些人彼此都很熟悉了?,正在眉来眼去?。陈思航也站在这里,这个例外目前并没?有人发现。
黑色的落日运行到天?空的正中央,好像一个虫洞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江水异常汹涌,正如每一次逢魔时刻那样,从江底漫延出血色,整条溯江都被污染得彻底,白骨堆积,一路攀爬而上。只不过这次更加凶猛,这些断肢残骸不再在四面涌现,而是聚沙成塔,飞快地叠加在一起。
异变当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只剩下滚滚涛声和这些血肉生长的声音。
就在几息的功夫,这些血肉居然逐渐拼接出一个人形,十分高大,矗立在江面上,方青目测已经超过了?十米。盯着就让人头晕目眩,站在桥上的玩家在这个人形之下就好像蝼蚁一样渺小。
“这是什么?”有人颤抖着声音说,这么大的怪物是个人看了?都会害怕,根本生不起与其抗争的血性?,双腿一软只想跪下来匍匐。
“千手观音。”
不知是谁说了?这句话。
方青觉得说的很有道?理,这个人形越来越丰满,越来越趋近于真?人,开始演化出一张女人的脸,不过,在这张脸的旁边还有无?数张脸重叠,大千世界众生的脸都在她的脸后。
她有千只手,千只眼,千只眼用?来俯视众生,千只手用?来救苦救难。方青意识到她最中央的那张脸是谁的了?。
古雪融,方青在心中无?声道?,当初在禄都斯的那个密室,她明?明?那时还不是这样,现在的形象比当时更恐怖,在恐怖中由于贴近佛教的形象,更有一分诡异的神性?。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便签:背善恶临无?解处,烧香合掌告观音。
所以在一开始密室就已经把古雪融的形象融入在了?剧情之中吗?她的行为依旧在密室的默许之下?还是密室只是借用?了?古雪融的外壳,里面塞进去?的,就是这些从江底涌出的尸体和冤魂而已。
“即发誓言,若我当来堪能?利益安乐一切众生者,令我即时身千手千眼具足。”罗云道?轻声说,“这是一个宏愿,不是吗。”
方青不知道?罗云道?说的这个宏愿和那个宏愿到底有没?有关联。
“从善如流。”这具众尸汇聚的观音开口了?,她已经从江面升至天?空,托举她的是尸山血海。只有这一句话,她的目光,千道?目光好像可以覆盖整个静海,同样也可以覆盖在这些桥上的玩家。这句话响在了?所有人的脑海中,很难形容那是一个怎样的声音,那个声音囊括了?众生,雌雄老少混杂唯一。
她的目光充满了?慈悲。
“什么意思?”有人问道?。但观音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在天?空中,俯视众生。
“生门?已经开了?。”宁乐山说道?,“从善如流,我们?要?从溯江走!”
这句话一出口人群立刻炸锅了?。有人道?:“那不是叫我们?跳江的意思吗?谁敢跳,谁先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