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道正在洗脏了的拖把?，没有?领会方青问题的要义。方青指了指起码坐牢十年才能摆出来?的台面，再次感叹道：”你整这么?整齐？“

“不是特意摆的。”罗云道解释，“每次用完都物归原位。”

“那这就像你的习惯。”

“习惯？”罗云道想了想，然后告诉方青，“我觉得这更像是下意识的动作，从来?没有?刻意去强迫自己做这件事，倒不如说?从一开始我就有?摆放整齐的冲动。没有?想过为什么?，就这样去做了，也没有?花费我额外的力气。”

“每天下班回家前我都想来?这里坐一会儿。”

罗云道在的小区附近有?一个公园，更准确地来?说?应该算小区的附属设施。

“坐在这里，我感到我的内心很平静，平静得就好像回到了婴儿时期，甚至更早，未曾牙牙学语。“

尽管他已经淡忘了童年时期的记忆，坐在这个轮胎改造而成?的秋千上，双腿伸展得笔直，防止脚底踩到地面，在夜晚感受空气轻柔的流动和微妙的失重感的时候，他?平静地想要忘记一切，如同来?到了寂灭无声的太空，没有?人可以在那里发出喧嚣的声音。

只有?孩子们在夜色渐深被?家长们催促着离开，这个公园，这个秋千才让罗云道这个格格不入的成年人有一席之地。随着太阳落去，白天忙碌运行的社会规训闭上了一只眼睛，这种渴望便油然而生，有?了可以实现的可乘之机。

而这恰是方青所?不能感受的，对?于他?而言，这个秋千仅仅是一个属于儿童热衷于乘坐的游戏。没有任何更多的象征意义，他?多坐一会儿更会感到无聊，他?经常在落地窗前面往公园那个地方望去，有?时候他?会看到罗云道坐在那里，坐在那个孩子们最?喜欢的秋千上。

加班到九点半，到家差不多十点出头，方青在这个时间段常常能看到那个摇晃着的影子，他?蜷缩在这个轮胎和锁链构筑的空间里，他?的安宁恰恰是别人认为的孤单。

这个世界扩大了罗云道的不安，他?任性得几?乎像一个孩子。方青从来?没有?和孩子近距离接触过，他?也从来?不会迁就一个任性的人，不过他?现在正在改写从来?没有?的事情?，从一到二，从二到越来?越多的妥协。在密室之外，罗云道从未有?过的态度，在这里一一呈现出来?，方青偶尔也会感到精疲力竭，心想罗云道何时才能恢复的正常。

但那个正常果真是正常吗，他?如今也不是很确定了。他?细想一些事情?，就越发地感到密室外的罗云道确实存在很多异常的刻板行?为。比如说?，他?一直一直去同一家面包店，去同一家超市，买的东西每次都大差不差。他?买衣服的款式也很少变动，虽然衣服的数量众多，但都是几?个款式来?回换来?换去。没有?必要的原因，他?从来?不去什么?除公司以外的地方。他?不参加同事的聚餐，不过据他?说?他?以前喜欢参与农家乐，那是他?为数不多喜欢参与的团建活动。

因为这些太细枝末节，看上去也太无足轻重了，方青从没有?把?这些看得太重。或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更多可以证明罗云道确实有?刻板倾向的证据。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多想了。过分?解读某些东西也会造成?极大程度偏离原意的结果。梁丕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上司已经注意他?的神?游时，方青堪堪回神?。

方青还没有?回来?，他?说?的很快已经不是一个小时，而是三个小时，也许还会更久。罗云道已经不想再接着等下去，他?感到饥肠辘辘，他?渴望柔软的肉块咀嚼在嘴中?的触感，他?很想吃一点热气腾腾的东□□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的胃想要自行?消化他?一整个身体。

门被?方青反锁了，在床头柜上摆着一袋吐司面包和一些罗云道吃过并?且能接受的小零食，还有?一杯水，一盒牛奶。这是他?如果饥饿时可以食用的东西，合乎情?理的人类食品，健康与否目前不论，起码十分?合乎道德标准。

人类的道德标准是十分?灵活，可以随机应变。宰杀用来?圈养的只在狭窄空间里生存一个月的家禽是道德的。宰杀一条无家可归皮毛生满跳蚤的流浪狗用来?烹饪狗肉汤是不道德的。屠杀一条冷冻运输来?的三文鱼，宰割它的尸块分?成?数以百计的小份送上食客的餐桌是道德的。喝一瓶牛奶是无懈可击的道德，让母牛终其一生反反复复怀孕以分?泌乳汁是前所?未有?放之四海皆准的道德。把?活虾放到白酒中?腌制，在它们仍然跳动时食用更是一种享受大自然馈赠鲜美的道德。但是，生吃一只还在扑棱羽毛的小鸡，那就是太不道德，乃至变态邪恶。生吃一条未经烹饪的河鱼同样是一种不道德，你必须把?它们细细地切成?丝，和葱姜蒜丝摆在一起，把?它们千刀万剐出一个完美的形状，那才算合乎道德。

既然普世的标准也存在着千百万种变化，那么?有?一部分?人没有?办法?理解或者不愿意去执行?这种标准，也是顺其自然会产生的事情?。

他?拆开一包吐司放进嘴里，还没有?等他?咀嚼，下一秒他?就吐在了垃圾桶里，在方青面前可以勉强咽下去的东西，为什么?现在感觉像难吃了一万倍，就好像很多被?粉身碎骨的小麦用怨毒的诅咒把?这片松软可口的吐司变得难以下咽。这种幼稚的联想让罗云道感到有?一点好笑。

在短促的笑声过后，他?再一次感到胃在绞痛。

他?弯下腰，从床底下抽出一根铁丝，在手指上细细地缠了两圈，再将它凹直，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多余的步骤，正如他?的脑海中?没有?除了饥饿的任何感受。

第181章 斩首之邀（13） 玻璃幕使得一栋栋写……

玻璃幕使?得一栋栋写字楼像劣质的人造水晶插在地表上?, 就像针管扎在地面，就像一针又一针的强心?剂刺入即将衰弱至死病人的脉搏。每做一针强心?剂都要把一百个挂着黑眼圈的活体人类放在一块巨大?的石碾下面磨成粘稠的原浆，再增添一点希望, 和复杂的平和的绝望混合在一起。已经脑死亡几十年之久的大?地就是靠这样的强心?剂苟活。

何知君坐在大?楼大?厅的椅子上?，这种连排的金属长椅一年四季都很冷，地面的大?理石砖反射着寒冷的光, 好像要把何知君的双腿冻伤。薛经理叫她今天来?总部谈话, 但还没?到预约时间，何知君早到了，椅子上?有一些休息的白领, 前来?办事忙碌打电话的人。

“你来?得太早了。”

何知君没?有反应, 她以为是旁边的人在对话, 但她听到这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说道：“距离你预约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于是她这才意识到这声音是对自己说的, 难道是薛经理的助理？何知君转头, 却发现是个极其陌生的女孩, 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 如同她的脸在画布上?被笔刷涂抹过一样。

“你是谁？”何知君问道。

“你应该问，我?叫什么, 我?是什么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 具有很强的哲学意义，我?目前一点也回答不出来?。”女孩说道，“但我?的名字也和我?本人没?有强烈的对应关系，所以你也不用知道我?的姓名，你只?要知道此?时此?刻，你在和我?对话。没?有人可?以听见?你和我?的对话，你可?以想象我?们目前在一个魔剧院里。”

“《荒原狼》中的魔剧院？”

“嗯哼。”

何知君道：“你不像玩家, 你也不像NPC。”

“是啊，因为我?两者都不是，我?的脸也因此?无法显示在这里。”女孩的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仿佛是山谷的回音，“我?可?以叫你小君吗？”

“啊，当然可?以。”何知君点头。

“你对现实和虚幻的判断是什么？”女孩道，“你也是认为现实是基本的那?一派吗？”

何知君道：“判断？在没?有接触密室之前，我?对现实和非现实的判断就是我?所生活的地方，我?做梦的梦境，那?是虚幻，我?的白日?幻想，也是虚幻，这个判断标准和大?家没?什么不一样。密室出现之后我?判断的标准就更简单了，密室中的一切都不真实，我?最需要的就是离开密室前往真实。可?是，如果在以往的我?看来?，‘密室’根本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世界，我?一定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但我?能做这么久、这么真实的梦吗？无论我?怎么判断，我?都深深地觉得自己已经生活在一种强烈的非现实当中了。“

“很好，你回答了我?第一个小问题。那?么第二个呢？”

“如果认同现实是基本，就必须认同和虚幻比起来?，现实中所发生的一切更首要。我?现在所做的努力不就是回归我?的现实生活吗？不用担心?死亡、被追杀、怪物的袭击。我?可?以和我?的家人待在一起。”

“你在现实中不担心?死亡吗？”女孩用很惊讶的语气?说道，“你不担心?飞来?横祸，不担心?有一天自己终将死去？”

何知君道：“这种死亡的威胁来?得不会那?么频繁吧。”

“你的回答和我?预想得几乎一样。”女孩点点头，“我?思考过我?该如何劝说你，才能消退我?的愧疚感。我?也在思考我?写这些对于我?自身是否真正有帮助。”

“写？”

女孩忽略了何知君的这个反问，继续道：“我?可?以表现得冷漠与不关心?。我?甚至可?以拍拍手，干干净净地离开。我?可?以不关心?你们正如我?不关心?我?的未来?。有时候我?感到我?就是一台惯性工作的机器。有一天我?看到这个字数，觉得非常恐怖，感觉就像在一堆泡囊了的福尔马林池子里面继续丢尸体。那?个池子被废弃了，我?如同一个变态杀人狂，源源不断地往里面运送烂掉的人。活人的世界很少?有人关心?死人。“

“现实对活着的人无比重?要，他们花二十三个小时研究现实，用一个小时享受幻想，但我?居然是相反的。”

“我?到现在还没?放弃无非是一种前功尽弃的可?惜而已。我?经常感觉自己很可?笑。”

”然而，无论我?现身，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我?改变不了现状。我?不能冲到大?街上?，对着他们喊，来?啊，都来?参观我?精心?打造的池塘吧！你们能在里面看到各式各样的人，也许能在里面找到你喜欢的人的影子哦！我?已经往里面填充了很久，做了很多很多的工作，如果你们都来?看看，一定会喜欢的，我?蹲在街边喃喃自语，可?我?不能这样做，我?不想被人当做怪胎。“

“甚至我?觉得连目前的这个程度都是一种无聊，和强迫他人接受无聊的无聊。他们会说：我?点开来?可?不是为了看这个的啊。“

“谁都不关心?背后的人，谁都不关心?那?个孤独地填充尸体池子的人。我并非是乞求一种在乎，我?只?是觉得，好像这一切对我?的意义都没?那?么大?了。我?想关闭这个池子。我弄这么多尸体来也太搞笑了吧。我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投入到更受欢迎的，为活人服务的工作当中呢。我?会受到很多人的喜爱，很多人的关注。每天我?都会很快乐，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我的身上再也没有福尔马林的气?味，那?是一种自我封闭之人特有的气味。“

何知君的表情茫然极了，说道：“我真的有点不太理解你在说什么。不过，可?能你也不需要我?理解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