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有什么指引着她似的,她一路爬到了顶楼,她抬头就可见到顶楼的开着,光亮顺着门跃进灰暗的楼道中,她的心重重的一跳。
一走出门,伸手遮住刺目的阳光,缓了一缓,她就看到了站在护栏外面的人。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头发乱蓬蓬一半束着一半在风中飘着,整个人骨瘦形销,脸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活人的脸,半死不活的,只有眼睛似乎还能转动,见有人上来,吃惊地看过来,但也只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衣服仿佛挂在衣架上一样的空荡荡地在风中飘着。
风极大,鼓起了舒阳身上的衣服,也吹得她耳边的钻不断地击打着脖颈。
舒阳一直不曾同信步而走有交流过对方的姓名,两人平时说话一个叫哥,一个叫妹子,提起来就是孩子。
在聊天的时候,信步而走有提起过一次自己儿子的名字,叫江鱼,也不知道是大名还是小名。
舒阳平时其实是一个记性特别不好的一个人,特别是对于姓名、数字一类的,转眼就忘,然而此刻脑子中灵光一闪,竟然就想起了江鱼这两个字。
她脱口而出,“江鱼妈妈,等等。”
对,她的直觉就是觉得那个女人是江鱼的妈妈。
果然,那女人一听江鱼,明显地愣了一下,呆滞的脸转过来,没有半分的表情,但那眼睛分明有一丝惊喜,像一束无言的火光射向舒阳。
然而舒阳却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浓重的悲伤重重地撞了上来。
……
向远上午手术结束得早,换了衣服洗了手,他就乘电梯去了12楼,有个病例需要探讨,刚推开门,后面就有人冲过来说有人在顶楼要跳楼。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几乎都立刻就站了起来往外冲。
向远个子高,体力也好,在主任医生这个群体中,居然第一个冲上了顶楼,此时,顶楼已经有保安站在门口处拦着了。
楼顶外面,站着两个人,他一眼望去,心中一跳。
舒阳站在阳台内侧,有一个女人站在离她五米之外的护栏外面。
“我没怨医生,我也没有怨医院,你可以把我的话录下来,对,录下来,你拿手机录啊,快点,我只是,想在这里,在我儿子离开的地方,去陪陪他。”那个女人在喊。
她实在是太瘦了,每说一个字,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夸张,仿佛一张披着皮的头骨在动。
然而舒阳的心中没有半点恐惧和害怕,只有无尽的悲伤,她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想到暖暖还在重症里博斗,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她甚至模模糊糊地想着,假如有一天,暖暖要……她会怎么样。
一想到这里,她大脑立马警觉起来,马上切断了这个思路。
此刻她的大脑异常地清醒,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罗亦暖。
配合地拿出手机按照江鱼妈妈说的去做,“江鱼妈妈,我开手机了,录了,你看。”
江鱼妈妈没有去看舒阳的动作,她听完舒阳的话头转外,感受着外面的风,视线并没有看楼顶下,而是往更远的地方极目而眺。
她需要倾诉,内心有很多的荒凉和怨恨,烧着她的心。
她的面部,依然是面无表情的。
然而舒阳却能感觉到,那里有诸多的绝望和悲伤,倾泄而出,仿佛在与这个世界做最后的道别。
“我早就知道留不住我儿子的,是我不死心,我不知道该怨谁好,应该是怨我自己吧,我不应该生他下来的,让他什么福都没有享到,却这么痛苦地死去,为什么别人生的孩子都是健康的,饿不饿,拉了几次大小便,大便什么颜色,长了多少斤,湿疹怎么办,夜哭怎么办,而我的儿子一生出来就是在向天乞命。”
“我常常在想,我为什么要生他,从一生下来他就没好过几天,我去算过命的,算命先生说我命里无子,我说我有,他那时候把钱都退还给我了,我还以为他是在认错,他算得不准,现在想来,他是在可怜我。”
“你有没有见过快要死的孩子,我见到了,哪里还是我的儿子啊,分明就是一架皮,连骨头都那么细小的地被盖在皮下面,这样的孩子连骨灰都没有多少,风一吹就没了,他是在这里走的,我要去陪陪他,他得多孤单啊。”
舒阳眼含悲伤,“江鱼妈妈,既然你决心要死,决意去陪他,反正早走晚走,不差这一时,可不可以也听一听我的故事,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江鱼,江鱼来到这个世界上,短短的这么一段时间,算是他来到过这个世界的痕迹,我知道他,我女儿和江鱼是同一天手术的。”
听了这话,江鱼妈妈睁开了眼睛,脸上似乎多了一点木讷之外的表情,“你见过我儿子?你认识他?”
舒阳点头,风实在是大,刮得头发直往后飞,有点生疼。
“我认识江鱼,见过他,其实我们很早就见过面了,在住院之前,在检查的时候,在做照影那边,江鱼爸爸有给了我一个气球,那时候我就见过你和江鱼,手术的时候我女儿和江鱼又是同一层病房,手术也是同一天,那时候江鱼爸爸还安慰我,说我女儿只是简单的先心,手术完很快就会出来的。”
88、共情
江鱼妈妈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真好,简单的先心,我儿子那个病,我们跑了好多医院,都让我们放弃,我们最后慕名来到京海,我知道希望不大,但我总想替他争一争,这狗日的命运,这世界每天出生这么多孩子,那么多平安的健康的孩子,凭什么就要让我儿子承受这个痛苦。”
舒阳面含苦笑,“是啊,这狗日的命运,凭什么就让我的孩子得这个病,当初江鱼爸爸也是说羡慕我,我女儿是简单的先心,大家都说在里头呆一天,最多两天就出来了,可是现在一周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出来。”
“为什么?”江鱼妈妈不禁问道。
“肺炎,呼吸骤停,我签了好几张病危通知书,但现在什么原因也不知道,医生说找不到原因,我心想,为什么会找不到原因呢,在京海这个地方,这个全国医疗最先进的地方,为什么连原因都不知道,可是确实,到现在连原因都不知道。”
“我原本也以为,我女儿是简单先心,很快的,他们说她那么大的孩子,重症一天就够了,可是等我的是病危通知书,不是一张,是好几张,拿给我签的时候,我手抖得厉害,脑子也木得很,压根就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这一周多,我没见过我女儿,我不知道她在里面会怎么样,从她进重症开始,每天我都会在那个走廊走来走去,扒着那个玻璃的边边角角,想看看里面的样子。”
“里面厚厚的帘布,我手扣着玻璃,不断地吹气,想透过玻璃吹开里面的帘布,去找我的女儿,我找了很久,只找到一条缝,能看到一个床架的腿,但看不到床上面的样子,我在想那个床架上躺着的是不是我女儿。”
“后来,我自己感觉到心脏很难受,跳得巨快,人每天都很亢奋,又累又困又兴奋,大脑很疼,睡不着也无法完全清醒,整个人都不行了,我心想,我不能这样下去,我女儿的人生,我的人生,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还有我妈,我妈还在住院。”
江鱼妈妈怔怔地听着,并不能共情舒阳。
“可是你女儿还活着。”
舒阳点头,“是的,她还活着,我在想,我的人生全部意义是不是都是在我女儿身上,我想是的,可又不是,当初我决定要来京海的时候,孩子爸爸是不同意的,他把我们所有的钱都借给了别人,我女儿的救命钱,我很愤怒也很绝望,于是我们离婚了,房子也卖了,我妈陪着我来到京海,结果我女儿这边没出来,她也病倒了,我一个人在外头成天游荡来游荡去的。”
“我就想啊,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婚姻失败,孩子不健康,唯一支持我的母亲又生病了,后来我就看到了江鱼和江鱼的爸爸,江鱼的爸爸和我说起江鱼,说起你。”
舒阳的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
“江鱼爸爸说起你们的爱情故事,说到你们有多爱江鱼,你们有多不容易才拥有江鱼,历经了多少的路途才赶来的京海,说你们是第一次来到京海,说他有多遗憾没有亲自带你和江鱼去京海好好玩一玩,他还吹牛说他烧的菜有多好吃。”
听到这,江鱼妈妈愣了,迎着风,呆了很久,最后愣愣地说道,“他没吹牛,他以前是厨师,他烧的菜确实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