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我妈妈现在的意识,大部分应该是没有的,上次医生给我视频的时候,她还没像今天这个样子的,她还会对我笑一下的,医生说那不是她对我笑,是一种无意识的表情,可是我知道那就是妈妈对我笑。”
“可是今天,躺在里面的那个人,一点也不像我妈,脸不像,身体也不像,无知无觉,长得和我妈很像,但不是我妈。”舒阳的哭声并不大,被抑制住了。
她的头低着,坐在椅子上,胡乱地擦着眼泪。
向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一开始是站着的,慢慢坐了下来,开口道,“医生怎么说?”
“医生让我要有心理准备,可是我准备什么呢?我怎么都准备不好,我不想失去妈妈,可是我感觉,我已经要失去她了,里面躺着的,感觉只是一副肉体,妈妈已经不在那里了。”舒阳的声音带着抽泣。
舒阳的语序很乱,反反复复只想表达自己不想失去妈妈。
向远很想抱住舒阳,但最终他并没有伸出手,他大约有点明白,舒阳这会儿只是需要倾诉,有很多痛苦,哪怕别人看得再明白,旁人再心疼,也无法给当事人减轻半分,该来的痛苦一样不少。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最后,舒阳才说道,“远哥,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陪陪我妈。”
“我陪会你吧,我明天休息。”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舒阳的哭声,也不知道隔了多久,向远开口道,“上周,有个病人,怀孕,孩子三十一周,她在孕早期就发现了严重的心脏病,但可能是孩子来的太不容易了,也可能是侥幸心理,想博一博,我们讨论了两天的方案,最终患者没接受,觉得孩子这个月份出生,还要住保温箱,也觉得医生说的后果,不一定就真的会实现,现实中,可能有很多的概率吧。”
“后来呢?”舒阳抽泣着问道。
“今天,那名患者,去世了,没有手术,孩子进保温箱了。”
舒阳不禁问道,“为什么?是没有机会了吗?”
“是的,没有机会了,其实还是有手术概率的,但没有人敢再做方案了,也没人敢上台,风险太大了,风险不是只有手术的风险,还有病人家属的风险,我们上周真的做了很多工作的,也去劝说游说了,但我们说得越多,家属越不相信,活着和死着,距离那么近,看起来都挺好的人,他们不相信她就那样会死。”
“我们平时总说多少多少的概率,但实际上,大家都只能看到成功的那一半,失败了呢?失败是肯定存在的,和成功一样,肯定存在,我常常想,我也就那样,我不能去共情病人,因为那样,我将万劫不复,舒阳,每个人,都在不能回头的路上。”
舒阳愣愣地看着向远。
“当医生久了,对人,对生命,可能失去共情了,或者说,至少是我,必须就要把病人当病人,一种区别于人的生物,病人好了我不能太过开心,病人不好了我也不能太过难过,因为我还有下一个病人。”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讲不清楚,有一些人,怎么作,最后都活下来了,还能挑衅医生,有些人,明明很遵医嘱,最后没了,但是大部分是按着我们的预判走的,说这些病程会发展几个月,这几个月中会有什么样的症状,最后的时光会怎么样,基本都是准的。”
舒阳吸着鼻子,“所以我想带着我妈来京海,博一博,可是我妈妈看着好痛苦,她的头发都剃光了,她那么爱漂亮那么臭美的一个人,她说过的,让我放弃的,是我不愿意,可是我现在总在想,假如我当初听她的话,当时就放弃的话,是不是她可以少很多的痛苦,现在吃了那么多的苦再放弃,妈妈会不会怨我?”
171、拒绝
“你不能用结果去倒推过程,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不来京海,可能结果是注定的,但是手术可能会有两种结果,就是因为这种对未来的不可预知,我们才总怀希望。”
舒阳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感觉到有液体滴到自己的手背上,又溅到裤子上,晕开了,凉凉的感觉。
有很多希望,一直是希望,既然是希望,那么就有可能实现,也有可能是落空,在喜悦和悲伤之间择向。
她想到了信步而走,想到了江鱼,也想到了宁宁,有人欢喜有人愁,前一刻的欢喜和后一刻的愁,都很丝滑地到了一个人身上。
记忆中那笑意盈盈的脸,和现在躺在里面毫无生气的脸,都是同一个人呢。
这天,向远陪着舒阳坐了很久,一直到十一点多,向远才离开,去帮着舒阳拿来了毯子,又带了水和饼干,最后才回家。
不管心里担心还是不担心,大家都还有自己的事需要忙。
比起生死,其它的都是小事,向远也不好再拿着自己的这个事去找舒阳。
周五的时候,向可心被詹青青接走了,向远是在周六的时候去接的向可心,当着詹青青的面,问了向可心转学的事情。
向可心看看詹青青,又看看向远,小声地说,“我不要转学。”
“那么,咱们就不转学,接下去奶奶陪着你去学校,你得听奶奶的。”
“向远!你在做什么。”
向远接住詹青青的眼神,“我说,不转学,我让我妈去陪读,我是监护人,我不同意转学,可心就不能转学。”
詹青青面色铁青。
“我觉得,你不应该再把你的关注点放在可心身上,既然离开了鹏城,我知道你妈妈对你意味着什么,也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必非要用这种方式向别人证明什么,当初离婚的时候,我们说好了,可心以后,我负责。”
向远的这种说法,让詹青青更愤怒了。
“你理解我什么了?我要向谁证明?向远,你不要太清高了,这些年过下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理喻?你是不是觉得,我和我妈一样?对,你是厉害,你是聪明,你了无牵挂,带着你妈说跑就跑,你看不上我妈,看不到我的努力……”。
向远伸出手制止詹青青,“我觉得我们现在不要争论这个了,哪怕是真的错了,也是过去了,我们都要向前走。”
詹青青脸红气粗,“好,不争这个,但是向远,你别忘了,我是可心的妈妈,哪怕是离婚了,我也还是她妈妈,小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有几个人天然喜欢学习的,你去问一问那些学霸,哪个人不是苦出来的?况且可心自己也愿意过来的啊。”
向远看上去很冷漠,“我没有否认你是她妈妈,但是如果你一直以现在这样的情绪状态来对她,没有什么好处,你要知道,你是妈妈,你是家长,她这个年龄还有讨好你的嫌疑,青青,我觉得你的能力并不输任何人的,你完全可以把你的时间和精力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对准可心,成长的路有很多种,她不一定非得和我们一样。”
向远没有理会詹青青,带着向可心就走了。
向可心频频回头,眼里挂着泪,“爸爸,这样可以吗?”
“爸爸,妈妈会疯的。”
“爸爸,我有点担心妈妈。”
“爸爸,我真的可以走吗?”
蓦然间,向远心里生出了一点心疼,他停下来,蹲下来,“可心,你是在心疼妈妈吗?”
向可心咬着嘴唇,点点头,“妈妈为我,付出了很多,外婆总骂她,可是她都一直在帮我,她是在为我好。”
向远抱了抱向可心。
向可心哭起来,“我也想学的,可是爸爸,我真的学不进去,那些题目太多了太难了,我记住了一个记不住其它的,我不是故意不想学的。”
向远等着向可心哭了一会儿以后,看到她最激动的时候过去了,才将她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