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面对面这么一站,陆霖才发觉秦望山虽然看着年少,其实比他还高出半个头。
“怎么在雪里站着?”
他拍落了对方肩上的碎雪,那处衣料被雪水沾湿了一小块,又潮又冷。半身素白的秦公子显得有点委屈,还有点执拗,说:“等你。”
陆霖无奈:“屋檐下头也可以等啊。”
“站在屋檐底下,你就瞧不见我了。”秦望山上前一步,握住陆霖执伞的手,面露急切,“兄台,前些日子你赠了我一篇《诤言直谏论》,我反复研读,觉得字字精妙,还悟出不少从前没想到的窍思来。离春闱只剩不足二十天了,我天资愚笨,学业不精,又是西南边陲来的,在京中举目无亲,没有同期举子可以求教,故而……故而一直过得浑浑噩噩。兄台若不嫌弃,我将从前的习作全部拿来了,还望你能指点一二。”
他转身打开了桌上一只木匣,匣内整整齐齐放着一叠文稿,又打开旁边的食盒,里头竟是龙须炙、金乳酥与槐花酒。
却已经冷透了。
秦望山忙道:“我……我再去酒楼买一份!”
陆霖伸手按住了他,笑道:“大雪天的,别来回折腾了,随我上楼吧。”
他带着秦望山进了二楼房间,关门闭窗,燃起暖炉,让对方烘烤衣物,自己则换了一身能见客的外衫,将长发草草梳作发髻,又取出紫砂壶烹茶,为秦望山沏了一杯龙井。
“时辰尚早,我们就逐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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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霖在桌边坐下,拿起一篇习作读了几行,忽然尴尬地语塞了。
这,这怎么救?
上回那篇俗烂透顶的策论已属秦望山的得意之作,现在这篇才是惯常水准。但考场上写出这等货色,落第只怕板上钉钉。
“这篇没救了。”陆霖提笔在纸上批了一个“废”字,搁到一旁,又怕此举太过伤人,便温和地安慰秦望山,“无妨,还有下一篇。”
秦望山点了点头,神情却显出一丝古怪的悦色来。
陆霖蹙眉看他,他立刻垂下双肩,作出沮丧难过的样子,从匣中再择一篇递上:“陆兄,这是丁未年旧题,问北疆边陲骚动,威慑与招安利弊几何。我自认写得尚可,还望陆兄……”
陆霖一目十行地读完,提笔又批一“废”字,随手抛掷在旁。
“这篇也没救了。”
他深表遗憾。
前后不过一盏茶时间,满匣习作皆废,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秦望山大约没料到这个下场,面容局促,绞着十根手指问道:“依陆兄看来,我这次会试是不是……是不是凶多吉少了?”
“你啊……”陆霖狡黠地笑了,用胳膊勾住秦望山的肩膀,亲昵地倚过去,“望山,我且问你,你若不幸落第,家中可会责罚你么?”
“会的。”秦望山点头,“家父善骑射。”
骑……骑射?
莫非秦家家法不是打板子,而是捆起来射成马蜂窝吗?
陆霖目瞪口呆,对彪悍的边陲民风充满了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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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支颐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秦望山。对方星目剑眉,棱角分明,是不可多得的上乘样貌,将陆霖心中那股涌动的痒意撩拨得越发难熬了。
他脱口道:“望山,你若惧怕家中责罚,不如就留在京中跟了我吧?”
秦望山一僵:“跟……跟你?陆兄这是何意?”
“我呢,不敢说状元榜眼,但进士登科大约不成问题。”陆霖笑吟吟地道,“你若怕回家受到苛责,不妨等我谋个一官半职,有了居所,再搬来与我同住。我每日辅佐你习文,学通八杂、诗赋与策论,待三年过去,你再参加下一次春闱,及第登科,光宗耀祖,如何?”
秦望山似被诱惑,戒备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松动,却仍不放心:“陆兄所说的同住,仅仅是教我习文么?可有其他……其他过分的念想?”
陆霖大笑,凑过去挑起他一束鬓发,暧昧地道:“秦兄生得这么好看,过分的念想自然是有一些的。要是秦兄介意,我便收敛一些,只与你读读本子、讲讲笑话、一块儿饮点小酒,不闹到床上去,好不好?”
就听“哐啷”一声,秦望山踹翻凳子站了起来,倒退三步,抿着嘴唇死死瞪向陆霖,怒道:“我以为陆兄是诚心想要帮我,却不料你轻浮油滑,打着这般龌龊的心思!我不要你相助了,就当我……就当我眼瞎看错了人!”
说着连文稿也顾不上拿,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陆霖一脸错愕,任由呼啸的风雪从大门倒灌进来,吹得面庞颈子一片冰凉,心中暗暗叹道:操之过急,这下可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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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 出版番外 戏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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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陆霖遇上了一件奇事。
他去市集采买文房四宝,路过赌坊,隐约听见嘈杂的交谈声中混着“陆霖”二字。他自认默默无闻,便只当听错,不予理会,结果买完东西提溜着出来,他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这回尤为清晰,还跟着一声响亮的吆喝:“加注的还有没有?一赔二,一赔二!”
一赔二?
这么低的赔率,几乎排得上状元的热门人选了。
陆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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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春闱之期,京城大大小小的赌坊都会开举子彩头,赌的是一甲三名花落谁家,榜单也被称作“杏花枝头”。陆霖一来不喜交游,二来不曾拜谒高官王爵,入京月余,声名微末,从未上过榜单。但是今天,“陆霖”二字竟赫然高悬枝头,把先前稳居第一、受礼部侍郎赏识的京城考生关平邦压到了低枝。
下注台子周围乌压压挤着一大圈人,个个挥金如土,银锭砸起来毫不含糊,恨不能将一身家当全给押了。庄家收钱开据,算珠砰砰乱撞,像要从木杆子里飞出来。
陆霖随手逮了一个满兜进、空兜出的大伯问情况,那大伯刚经历了一场下注苦战,一脑门子热汗,用衣袖胡乱擦了擦,唾沫横飞,说这位新晋榜首才学丰赡,仪表堂堂,乃是当朝宰辅胡礼胡大人看中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