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属北地,青竹难活,而陆霖需要竹。
倒不是说他像晏琛那样必须定期附灵才能维持人身,陆霖入竹,往往是遇到了学业不顺的困境。他幼年不喜附灵,总觉得人有五官和四肢,既能畅所欲言,又能在天地间奔逐,比拘于方寸之地的竹子自由太多。等他长到八九岁,才第一次发现了做竹子的妙处每每附灵入竹,思维便比平常敏锐许多,记诵易如反掌,连学堂上艰涩难懂的句子都能逐一消解,有茅塞顿开之奇效。
偶尔安神入定,陆霖还能在黑暗中听到故去先祖的声音。老头子们慈祥又有趣,笑呵呵地教他为人处世,教他求取光辉仕途,在官场中游刃有余而不失赤子之心,将来辅佐明君,立伟业,兴国祚。
从此以后,陆霖便不再抗拒附灵了。
北方的竹子竿粗叶糙,斑纹杂乱,颜色又呈暗紫,不比南方的竹子灵秀,更没法与他竹子爹爹的风姿相比。不过陆霖要求不高,聊胜于无,掩口打了个呵欠就舒舒坦坦窝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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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子赴京赶考,往往有两件事必不可少:一谓行卷呈权门,二谓干谒递显贵,便是指将自己的得意之作誊抄装裱,送与京中鸿学大儒阅读,若有幸能得几声夸赞,传扬出去,壮大了名声,将来殿试时也好吸引皇帝的注意。若是未获权贵垂青,便退而求其次,改在举子中交游互通,要么增进同年之谊,要么减磨他人锐气,总之都有获益。
但陆霖是个例外。
实际上他本来没打算孤芳自赏,初入京时还去过一次诗花宴集,买了几册同期的文稿。等买回来一翻阅,他莞尔一笑,转手就把吃剩的鱼骨头扔在了上面也不知是卖文的那几位故意敷衍,还是他眼界过高,总之,篇篇俗烂透顶。
于是陆霖就弃了交游的心思,一个人在竹满轩清清净净备考。晴天摇一摇吱吱呀呀的小藤椅,读一读名相的治国方略,雪天入竹冥想,辞赋成稿皆在腹内。偶尔嘴馋了,便揣上一兜碎银去市集搜罗糕点,回来大快朵颐。
直到某天,人迹罕至的梅竹小庭来了一位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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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霜雪初停的晌午,陆霖小睡方醒,睁开眼睛,看见红梅枝下的石案被摆了个满满当当:一碗龙须炙,一碟金乳酥,一只温酒小鼎,还有一卷半掩半开的绢褙。他抖落枝叶上的碎雪,化出人身,轻手轻脚绕到另一侧,就见他惯躺的那把藤椅上正睡着一个锦衣玉袍的公子。
那公子样貌俊朗,睡容诱人,怀中却抱着一本《谑语谐谈录》。
《谑语谐谈录》是坊间新出的轶事话本,风评甚好,在市井广为流传。陆霖正巧还没读过,便施下一道梦障,从那公子怀中抽出话本,倚着梅树读了起来。书中故事讥讽时弊,构思巧妙,引人拊掌大笑。他一口气读完,回味无穷,又照原样放了回去。
陆霖正准备离开,忽而一阵寒风猎猎过院,将石案上的绢褙吹落了半条。他将那摇摇欲坠的绢褙捞起一瞧,竟是一篇工整的策论文章,以小楷写就,长四尺,宽一尺,题为《诤言直谏论》,落款“锦屏州考生秦望山”。
秦望山。
好一个大气的名字,倒是配得上这张脸。
陆霖起了浓郁的兴趣,想见识见识他的文采,谁知才读几行,就皱眉摇头叹了口气此文精心装裱,又择了昂贵的洒金宣,想必是精挑细选、打算呈给某位大人的上佳之作。只可惜辞藻浮华,用喻俗套,层递混乱。立意虽然可圈可点,却亏在笔力不足,显得旨要含混不清,观点宽泛浅薄。
这题目若交给陆霖来写,只怕灌到九分醉也写不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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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霖挑起了一双凤眼斜睨那公子,先感到惋惜,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爱极了,唇角不由染了笑意原来竟是个贪吃、贪饮、贪玩的懒惰小书生,难怪大雪天的不抱着炭火读书,反而躲到这儿来读本子消遣。
策论写成这般德性,陆霖几乎已经预见了他的结局:会试落第,颜面无存,卷铺盖灰溜溜回到家中,然后被严厉的父亲拿板子打个半死。
一想到这养尊处优的矜贵公子可能要受皮肉之苦,陆霖就替他肉痛。
太可惜了。
依陆霖看来,单单冲着这张脸,自己就该效仿金屋藏娇,把这公子好吃好喝地养起来,天天往死里宠他,给他买话本、买酥糕、买美酒,惯得他一辈子不用翻一页书。
陆霖从碟子里偷了一块金乳酥,张嘴咬下一口。
舌尖甜,心底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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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出版番外 戏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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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望山第二次来的时候是个大晴天。艳阳高悬,积雪未化,庭院有梅香。桌上还是老样子:一碗龙须炙,一碟金乳酥,一只温酒小鼎。区别是这回干脆连文章也不带了,光秃秃一册话本,乃是经世书局炙手可热的新作《胡编乱造捧腹集》。
陆霖立在二楼窗畔,看他捧书笑得前仰后合,一盏接一盏豪饮,全然一副纨绔子弟做派,不免就为他将来要被打断的腿感到惋惜。
待秦望山吃饱喝足、枕臂入睡,陆霖转身拣了一卷红帛扎缚的纸筒送下楼去,放在他怀中,另附字条一张,上书“文章不如相貌十之一,愿稍作润色,为君画眉”。想了想,又嫌不够,伸手将秦望山的衣襟撩开一些,指间拈出一枚翠叶,轻轻夹了进去。
待做完这些,秦望山仍然没醒。陆霖起了坏心,把对方没吃完的龙须炙、金乳酥、半壶槐花酒,连同那本《胡编乱造捧腹集》一起顺走了。
想来秦兄应当是不会介意的。
毕竟陆霖花了十二分心思写这篇文章,拿来换几碟糕点,怎么算都属贱卖。
日光悄然隐去,庭院点点飞雪,落在秦望山的睫毛上。陆霖怕他着凉,施下了一道流光小障为他挡雪,这才施施然折回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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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秦望山揉着眼角醒了过来。
他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左摸右摸没找着话本,却找着了一个陌生的纸筒,将它横在眼前困惑地瞧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这究竟是什么。然后便扯了红帛,展开纸卷,一头雾水地读起来。
最初读得粗略,神情也显倦意。若干句过后,他忽然精神一震,弓腰坐起,开始盯着纸面一句一句细读。待半篇入眼,他的眉头和瞳仁同时一缩,失声叫了句“人才”,干脆就站起来,两手把那长卷牢牢摁在桌上,目光如炬,字字紧盯。
陆霖倚在二楼小窗畔,手持酒盏,愉悦地饮下了一杯。
第一印象似乎不错,看来前途一片光明。
他舒服地仰面躺了下去,卧在小榻之上,随手又斟一杯,嗅着雪香慢慢饮尽。正因如此,他错过了秦望山看到“为君画眉”四个字时突然深遂起来的眼神,以及眼神中强烈的、充满压迫感的、绝对不属于纨绔子弟的捕猎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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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望山第三次来的时候恰逢京中大雪。外头天寒地冻的,陆霖嫌冷,蜷在被窝里呼呼大睡,等一觉睡醒,屋外落雪已经积了尺厚。
他推开小窗观雪,隐约看见漫天白絮之中立着一个人影。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忽而神色大变,抓起纸伞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踏过没足的积雪来到秦望山面前,用力抖松了纸伞,撑开在他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