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黄袍的?青年?被他?问得默了默,又捉紧他?的?袖子,开口时那?声音被冲得散了:“阿玉,你要记住我说的?。还有,不要信别人,尤其是裴家人。我虽不认得裴怀玉,但姓裴的?能有什么好人?”

魏春羽几乎被他?“自己骂自己”给气笑了:“不劳陛下费心?。”

裴怀玉被他?堵得一噎,神色放缓了些,在他?面?上竟露出些不舍之色:“阿玉这?一趟真的?不知还能否再见,如果还有下次......”

魏春羽道:“那?下次把皇帝也让给我做做,如何?”

多?看了眼裴怀玉僵住的?面?色,他?垂眼遮住心?绪,只作一声轻嗤:“逗你呢,谁稀罕。”

旋即眼前风尘渐浓,彻底遮住了裴怀玉的?身影。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沙场扛枪再从头(二) 小……

一段梦境了了, 魏春羽挣脱开束缚,却并未完全醒来。

他耳边有人阴魂不散地问他:“当时你不知,现在可知道你的?‘道’是?什么了?”

这?个声音......

劲风起旋儿, 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还是?下意?识抬手格挡而他手中恰握着那杆带个豁口的?老长枪。

神思未清, 身体?的?每一寸却已兴致勃勃等着那人下一击, 但手上却骤然一轻, 那道声音陡然冰冷下来,敲在他脑门上, 胜过刀剑的?劲头

“魏春羽, 纵然姚春华死了你难过, 这?五年的?消沉也该够了。难道你就甘愿一辈子?做个小卒,闷头冲锋陷阵,除却漫天黄沙与冷风,只赚得满身苦痛么?”

梦境本寂静,随他心念而动?,一时竟风声隐隐,他不敢深嗅,唯恐其中有活人或死人的?气?息。

他任眼皮沉沉阖着, 疑惑地转头:“在长枪染血的?时刻, 我问了正道是?什么。你知道它是?怎么应的?吗?”

“强者?还是?阵营名头罢了?”

粗粝的?风磨蹭过魏春羽的?面孔, 似有一划细痕犹疑着往下淌血,他毫无所觉地摇头,而手上暗暗使力:“不是?, 长枪不会说话,它只会发烫,让我握紧它破开命, 自己找!”

天地间风簇何其多、风向何其乱,但在那柄浸透了愤怒与不甘的?长枪砍出第一旋花儿时,尽引来十万八千里内风,天穹仿佛一瞬昏黑,下一刻风嘶如鹤长哀唳

那使尽一个人半生悲愤的?纵身一劈,竟将那抵挡的?雪剑作废铁豁开、震飞,而劲势不减,直直如切脆叶般削开了雾后那人的?肉身!

梦中那股束缚他的?力量即刻萎缩而却,在放眼光明的?前一刻,魏春羽已念出了梦中人的?名字

“是?你,裴玉铮。”

五年来他的?梦里拥挤,太多的?人面一晃而过乱他心神,只裴怀玉永远藏于迷雾之后,躲在魏洲君影子?遮掩之处,悄悄地看他、藏头藏尾地质问他又朝他无数次出剑。

在裴怀玉身影形容隐去?时,仿佛无所顾忌地,他的?情绪比梦境以外猛烈直白得过了头。轻蔑、杀意?,还有一股说不清是?对他还是?对自己的?无名恼火,再也不甘安分地蜷缩在温和端方的?面孔之后。

“你以为自己比我大,以为我这?一辈子?不能?在年龄和阅历上越过你,你就永远能?胜我一筹吗?你以为年龄和眼界就是?所有,而那些被你弃如敝履的?年轻的?想?法,就不值一提吗?你以为你可以掌握甚至轻视任何一个人的?生命、想?法和情感,哪怕那个人是?另一半的?你自己,你以为所有的?人都不配也不能?有自我,只为了成就你自诩正道的?自私梦想?么?”

那张接在一截残缺身体?上的?熟悉面庞,没有答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用着仿佛永远也不能?理解的?目光。

魏春羽的?膝盖骤然地一空,他摔跪在那半个人边,伸手盖住了那双清亮的?遮掩了太多阴谋诡计的?眼睛。

流不出的?泪水淤积在喉头,充作条爬过的?黏腻肥肿的?长虫,叫他几近作呕地咳吐了阵,那些字句拥堵在他的?嗓子?眼太久,以至于吐出时被咽喉里的?湿润浸泡得含糊了:“你答我啊!玉铮,我要告诉你,你走错了......”

那些裴怀玉走在自己前头的?岁月,那些自己未曾参与却窥得一二的?艰难与苦痛。

他尚没有将路走尽,却已感到扎根极深的?酸楚与难以挽回的?悲苦。有时塞上的?厉风刺在面上,他恍惚觉得自己就是?裴怀玉,他无法证明这?阵风没有吹痒过裴怀玉的?疤痕,无法确信这?一刻的?自己同从?前的?裴怀玉有任何差别。

如果、如果说......他从?没有走上另一条岔路呢?如果曾经的?裴怀玉也满腔热血,直到屡遭背叛、秦烛身死、身体?缺废、迫不得已杀死清白者的?时刻,才终于与此刻割裂。

“你总问我道是?什么,我的?道心是?什么,这?世?间正道又是?什么。可是?玉铮,你为什么吝啬问你自己呢?六年前,我们敬远寺崖边初见,你同我说你心有魔障、不可破解,进修无路了,我想?这?或许是?你为什么执着钻研术法的?缘由。”

梦境边缘的?乳白色雾云将要散开了,空中散开的?水汽沾到魏春羽的?眼睫上,叫他眨下一个话语间隙的?停顿:“术由人创,它是?死的?,但道要人悟,人是?活的?......人从?不该迷信术的?。要是?你在这?里你在我梦中,我要同你说,汤宅里的?伏邪阵,我这?些年来时时梦到,它像个诅咒,诅咒了识‘术’不知‘道’的?世?人,也诅咒了我。崔阿妹她为母亲报仇洗怨,虽有过激之处,但未必至死,草草扔出一个阵法,把刀从?你的?心交给了一个死阵,由它草菅人命,难道是?你的?道心吗?”

“我总是?觉得......总是觉得,我对你的?规劝是?含着私心的?,因?此说出时也少了一二分底气?,仿佛若不是?你我之间的?联系,我不该多管你的作为。可是玉铮啊......”

他也只在梦中称“玉铮”了。

“这?不是?修道者的?天下,这?里还有千万不通术法的布衣百姓,还有死板的?术法以外充沛的?爱恨......且不说我不会向夺我命者妥协,便是?我真的?要付出生命,也绝不是?为了延续你这?样的?人的?时间。”

裴怀玉没有答他,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孔缓慢地没入他梦的?沼泽,最后残于目光中的?僵硬的?嘴角,像是?吃力地衔着一抹坚如磐石的嘲意。

......

属于一个新的?早晨的?凉风,窜入魏春羽的?鼻腔。他如马那般打了个喷嚏,苏醒过来。他早已习惯了仓促多梦后的?头脑空痛。

军旅生活又在继续,朝天的?红蜡枪头在光里显出年轻的?假象,或许迷惑敌人,或许只是?魏春羽必须相信,他与他的?长枪都足够年轻,有充沛滚烫的?热泪去?浇灌这?片干土,有足够长的?时间供他思考和探索,最终找到他的?道,或者甘心放弃。

结茧的?虎口被震裂,脱力的?麻木与星点苏醒的?刺痛抓牢了他的?神经,抬眼时一柄刀尖尖的?白亮灼伤了他的?眼睛,耳边的?痛呼与嘶吼牵扯着他低头,重?复着劈砍与负伤的?混战。

从?前他在意?的?容貌、装束、仪态,都被淹没在了巨大的?钢铁盔甲与吃人的?人海中。没有人会在意?那些,甚至在第一次挥动?刀时,就已忘却了宏大的?胜利,只有生存和来不及思考的?恨意?。

有时魏春羽觉得,在一柄来不及看清的?锐器捅穿自己的?□□,于拔出时挑带出他的?灵魂,在马蹄滚过前的?那滞空的?一瞬里,才能?让他的?痛苦停歇。又或许他需要更多的?铁锈气?与血腥,浸染、盖过他的?神思。

他在耳边的?一片嘈杂隐去?时,对着冰凉的?一角月,无数次在心里开口问:“裴怀玉,你坐在那个高得看不清脸的?位置上时,知道边疆有将士在巨大的?悲哀和惶惑中挣扎么?”

“他们已经分不清,是?为了什么而战。是?守卫,还是?掠夺。是?君王的?野心,还是?要活着就只能?将这?条胳膊甩得失去?知觉,将自己的?命送到敌人眼前。”

道能?救他们。如果魏春羽能?生出道心,他的?道心要救他们......也永远看得见每一个人。

在握住长刀以前,他只想?着扳倒吴家报仇,而在如今,已有一捧黄沙定居在他心里,叫他思考更远以后的?、值得他付出一生的?事?。

日出不多时,沙土地上便热浪逼人了。

魏春羽猛地挣破梦境,喉间咯出粗粝的?咳喘,顾不上平息,便同战友一道使力,将浮肿的?脚塞进靴子?。

战争无歇,士兵无归。

打不完的?是?仗,死不完的?是?人,用的?尽的?是?气?力,流得尽的?是?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