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对无话,大约秦烛真的没有认出他。

直到魏春羽几下将那?十来个包子吞吃滚下肚去,放了箸子要走,一掏袖子手中一空,才怔然想起不久前被乞儿冲撞一事,十有八九那?就是个惯偷!

那?人见他在小二面前尴尬僵硬,及时雨般幽幽开了口:“我同?他是一起的,银钱我吃完一道给。”

魏春羽不得不按下满腹心思,作单纯感?激模样冲他道了谢。

那?人见他还站着,不知要走要留,道:“坐下罢,都是无根无着的江湖客,且当?有缘,我同?你随意说说话。”

魏春羽本想自身?上?随意摘下个物件抵钱,结果却因忧心暴露身?份而无从下手,便是连日后还钱这套话都不敢说出,只?好木木坐下了。

那?人还挑着面,便冲他轻笑一声:“我有位故人,同?你很像。一样的呆愣天真。”

魏春羽稳了稳心神?:“我如?何呆愣了?”

“出来吃饭,丢了钱袋......剑和剑鞘也是脏的,杀过人不晓得在人衣服脖子上?抹干净么?”

“我杀的都是坏人。”

秦烛默了默,抬眼看他,一双眼睛似风中火烛,既因情绪翻涌炽热雪亮,又不明缘由地将暗里情绪作烛泪缄默:“没说不是。”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雨夜陌路知诀别(二) 三……

秦烛想起, 那少年第一回杀人,是在陡峭的?崖壁边,自己存心锻炼他, 才放了个落单重伤的?刺客近他身, 谁知道他只知道躲, 永远不晓得出手, 直到自己喊了声“含玉”, 他才知道拔出那把缀着三五个摆件的?绣花长?剑,挥手去挡, 甚至有几?下还胆大包天地闭了眼。

秦烛实在看不过, 才出手了结了那险些被千刀万剐但?都只是皮外?伤的?倒霉刺客。

那少年听得身体怦然坠地声, 才惊慌睁眼,下一刻就抓紧了秦烛腰际边的?外?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呜呜咽咽地问:“秦烛、秦烛,他、他是不是死了?他是坏人,他要杀我,所以我做得对......秦烛,杀人好吓人, 我再也?不要杀人了!!”

但?后来, 再也?没有这么糟糕软弱的?人了。天阁里从没有也?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废物。

秦烛想, 那十几?年,真是他耐心最好的?时候。

他说?:“我从来觉得自己,不算好人。天地间谁做事不是讲求一个目的?、一个利益?与自己不同的?, 便?可被轻易冠以恶人的?骂名。但?只有他,说?我是好人。”

捧在手心递出的?费心耍物,头一回磕磕绊绊做出的?丑陋吃食, 擦干净泥土向他炫耀的?新鲜野花儿,融化?在阳光下的?少年笑容,还有分明抽条长?高了、还非要他背时,在他视线里不安分晃动的?两条皮腿......

是那一声声不知大小轻重的?“秦烛”,是自家破人亡后头一回有人旁敲侧击问的?自己的?生辰,是在草院里捡到的?被漫天飞雪淹没的?紫孩儿,是自己都要找不见最后一口气,还要收回手断断续续地说?“我冷,别冰到你”的?破小孩儿。

也?是后来被魏家认回,偷偷把零用?钱都寄给自己,传信让他安心、还说?很想很想他但?没在被子里偷偷哭的?小魏公子。

......

就是这些让他一次又一次按下早已?归位的?记忆,让自己忽视“魏春羽是郑濯春的?血脉”这件事只是自己接受不了友人惨死生出的?幻想。魏春羽,从来就不是郑濯春遗嘱里的?一部分,而是给友人和友人妻子带来灾祸的?恶魁的?亲子!

他知道祸不及子,可是昔日前程无量的?友人断手、瘫痪生蛆病死,昔日友人的?妻子被强作外?室、珠胎由仇人强结、不得不跳水假死脱身,就连他们早慧的?孩子也?死了。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痛苦又乞求地看向他!

他怎么能不怨,他又不是圣人。可是最初带大魏春羽的?年岁里,他忘了,他忘了一切的?龃龉,只记得他是故人亲子、是故人所托,而故人,是帮他赶走作弄寡言的?自己的?顽童、在他被夫子责骂时替他的?课业辩解、与自己针砭时弊畅梦未来盛世?的?郑濯春。所以他把故人待他的?一切的?好,都转嫁给了故人之?子。

但?那有一天梦醒了,命运在他耳边呓语一切都是假的?,是他忘恩负义,是他养狼为患,是他不辨良善,也?是他百年后无颜见旧日挚友,以死谢罪千次万次都不为过。

可是他不是圣人,走到十几?年后的?那一步,他已?经没法把爱和恨分得那样清楚了。

魏春羽什么都不知道,是自己糊涂,那么就不要怪他,那么就继续帮他,只要怪自己就好了。

但?是当魏家落魄,辞官回乡的?途中,秦烛亲手斩杀了魏祯,看着那道貌岸然之?人的?头颅滚入黑土,却惊觉魏春羽与魏祯的?面容与神?态举止有这样多相似之?处,哪怕他们父子分开的?时间远比在一起要长?。

他心里的?愤怨与悲伤就这样将过往穿成一条线,当那条线明晰可视的?时候,他才惊觉这样本属“正当”的?阴暗心思,就这样在他心里滋长?盘踞了如此之?久。

所以在少年去往紫微山时,他没有阻拦,虽然他知道那里有多年前为复仇而设的?陷阱;所以在魏副将摇晃的?车厢里,自己会将匕首比上他坦露的?脖颈,即便?自己不会划下去,但?也?想这么做,仿佛就能隔靴搔痒般杀死或是告慰一些东西;也?是,所以魏春羽长?大后与他相撞的?每个视线里,他会眯起眼,彼时只觉得阳光刺眼,现在想起,那分明也?有心虚的?成分。

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想让他顺其自然地死,无论?是死于意外?,还是死在非今时今日自己所为的?陷阱里,都好。但?当他真的?要湮灭在危险中时,己身又在尚未明了的?暴露一切与牺牲一切也?要动身的?情感?催动下,站到他的?身前。

秦烛头痛欲裂,他在飘摇的风雨夜中看着已至而立之?年的?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

他说?了这样多的?事,最后仿佛醉鬼控制不好舌头的?力度一样,轻轻地问对峙着的人:“你认识他吗?”

对面的?人当然摇头,在颈后紧随而来的?刺痛中,缩了下脖子而后继续摇头这个动作。

秦烛笑了笑,他在那人警惕又镇定的面容上,看到了一个新的?不曾见过的?人,而那人的?变化?与成长?,也昭示着自己的衰老,与再无用?处。

秦烛放下坨了的?再不能吃的?冷面,又问:“如果你是我的?,那位故人,你会想杀了我吗?你,想过吗?”

那人呼吸一滞,嘴唇霎时苍白,但?还是强自答道:“不会。”

在他答话前,他颈后莫明一轻,在他不知晓的?暗处,那只早在“道阶”便被种?下的?,冲母蛊宿主?说?谎三次便会爆体而亡的蛊虫被杀死了。

随即他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对他步步紧逼的?眼前人没有再多话,将银锭留在桌上,再没有多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转身没入了黑夜。

那幂篱与长?衣带起的?冷风,宛如一把把落不着实形的?刀剑,将他凌迟了千万遍。但?最后他还活着。他松了口气。

他想,秦烛大概是认出了自己的?。但?这样的?猜想不准确,否则他为什么没有杀了自己泄愤?

他怔然望着只能依稀辨得近处银丝的?栈外?墨黑,忽然觉得,这是他们此生命中注定的?最后一面。

也?好,都走到了算不清账、也?不愿互相面对的?这一步,到了显露真面目就不得不刀剑相向、更罔论?回到从前的?这一天。

他最后没有撒谎,哪怕他的?确想过永生永世?地让秦烛生不如死,但?也?没有真的?预备利落杀死这个曾教自己穿衣执笔、为人立世?的?曾在很长?时间里作为唯一一个对自己好的?亲过血水的?人,这个已?不再年轻的?、也?不会再用?那样纯粹而殷切的?眼睛瞧着自己的?秦烛。

......

雨夜后,陈旧的?尘埃被埋在湿漉漉的?地下。往前俱是新路。

从雨夜客栈到大青观,裴怀玉的?人始终跟着他,但?既然相安无事、又能充作保镖,魏春羽一时也?没有翻脸的?打算。

大青观倒塌的?神?像庙屋被善信修缮,如今由几?个散修道人轮流看守。见魏春羽来,他们当是客人,客气引进?殿内由他参拜。

几?乎已?无人知晓,这里曾是魏春羽的?家。贡桌与每一寸土地,都是他过去清扫百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