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闻言,欢呼一声,再也不缠着林容耍赖,往里跑去:“嬷嬷,大伴,快把我衣裳拿来!”
林容不喜依仗排场,再者?也只得几个?亲近的内眷随行,只叫人一切从简:“派几辆车,带几个?护卫就行了,别闹得赫赫扬扬的,这个?时辰了,再一两个?时辰天?就黑了,再闹得人觉也睡不成了。”
小?黄门笑着应了,宫里这边虽一切从简,只到?颐园的时候,远远便瞧见迎驾的官员,红红绿绿地跪了一大片:“臣等恭迎皇后娘娘仪驾!”小?黄门立在马车前?,陪着笑脸道:“娘娘,这些都是负责颐园建造的官员,从早上起便等着接驾呢,奴才想着娘娘虽体恤,但也不能?辜负臣子的一片心呢。”
林容淡淡撇他一眼,知道是这个?小?黄门擅作主张,这一年林容越发不管事,有胆大的奴才打着为林容好的旗做了些违背她心意?的事,她也并不计较,连饭都惫懒吃的,这些不大不小?的琐事自然也就惫懒计较了,这宫里的人都说:“娘娘心善,只要你的心是忠的,便是犯了错,娘娘也不会怪你的。”久而久之,这股风气似乎越来越烈了。
林容转头瞧前?面那些跪着接驾的官员,里面有好些五六十岁的,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只怕是在这烈日下等了一整天?了,她招手,叫那小?黄门离得近些:“应详,这些人里面有谁得罪过你吧!”
那小?黄门脸色煞白,立刻跪在地上,也并不狡辩,只一味的认错认罚,先?是扇了自己两个?巴掌:“娘娘,奴才猪油蒙了心,请娘娘责罚。”
林容没说话,翠禽挥了挥手:“带下去!”
这番变故,叫林容兴致稍减,吩咐宫人:“叫迎驾的那些官员都起来,送些解暑的汤药,别真出事了。”
翠禽点点头,早已去办了。
等走近些,才发现那园子是一色水磨墙,江南水乡的景致,一路行来,见碧波千里,数百株五色睡莲正开得极盛,其中九九八十一对彩色鸳鸯拍水而乐,绕过贴水石桥,便是一出绝妙的翠障,山下是一大片芍药花,这时节花已谢了许多,风一起,便是一片乱红,花丛中有一太湖石,上写着“云坞旧处”四个?字。
众人过芍药丛,是藤萝倒垂的假山,假山下是云纹状的白玉台阶,有登云而上的意?思,上了假山,便是一道长?廊,陡然阴凉起来,走了几步,转头往外望去,还可?见假山下的翠亭。
阿狸生?性跳脱,瞧见假山下有一只白孔雀在开屏,立刻沿着山廊小?跑着而去,嬷嬷跟大伴只得跟在后面:“小?主子,慢点跑!”一转过弯,叫层层叠叠的藤萝枝蔓挡住,便全然看不见了。
阿昭安安静静跟在母亲身边,叫林容拉着手一路听人讲解。如此,到?上灯时分,也才逛了这园子的三分之一,索性在这园子里过夜了,命人传了膳食来,略饮了些果酒,坐在园中花架下乘凉。
刚一进屋子,阿狸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跟个?小?猴似的,也不怕热,把自己裹得跟个?蚕茧一样,笑嘻嘻讨好:“娘亲,今天?阿狸跟你睡喔。”
林容好笑地望着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转身往净室去洗漱。又嫌闷热,命人多抬些冰进来。如今贴身伺候的差事,翠禽已经全然交出去了,接替她的是个?叫清角的宫娥,也继承了翠禽唠叨的性子,抱着寝衣,站在净室门帘处道:“娘娘身子还虚着呢,冬日里病得那样厉害,开了春还三不五时的低热,现在好容易好一点,就这样贪凉,又是加冰,又是用冷水沐浴,赶明儿翠禽姑姑知道了,肯定又要数落您的。”
林容叫这丫头数唠叨惯了,开口?叫她去瞧瞧公主睡了没有,支开了。一沐浴完,刚还躺着装睡的阿狸立刻爬起来,挨在林容肩头,同她告状:“姐姐不让我跟她一起睡!”
林容一手握着卷书,一手摇着团扇,不置可?否,轻轻喔了一声。阿狸跟个?小?火炉似的,四岁上下的年纪,正是精力无限的时候,又自觉受了委屈,说起话来没完没了:“阿姐嫌弃我,我想跟她一起睡,她不同意?就算了,还把我一脚踹到?床底下,我膝盖都磕红了。我想多吃一块桂花糕,阿姐也不让,小?豆子小?肚子听她的,嬷嬷跟大伴也听她的。不让我吃就算了,还把那盘糕点给小?阿春吃,小?阿春才那么点大,根本就吃不完一整盘桂花糕,都叫它踩碎了,只好扫起来喂鱼了……”
说到?这里,阿狸坐起来,气鼓鼓地像只鱼一样:“娘亲,你说过的,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林容才瞧了半页,放下手里的书,瞥了他一眼,道:“不是喂鱼了么,也不算浪费了。”
阿狸叫噎住,泄气似的瘪了嘴,在林容怀里撒娇:“娘亲,你帮我跟阿姐说说嘛,说说嘛!”
林容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你阿姐呢,现在在外书房念书,这是正事,且忙着呢,你少到?她跟前?去烦她,自然也不会管你的了。”
阿狸反驳:“我才没有烦她,是她烦人!”
林容喔了一声:“那她这么烦人,你还要晚上赖着跟她一起睡?”
阿狸不说话了,扭过头背过身子表示自己生?气了,过得一会儿见并没有人来哄他,又转身抱着林容哼哼唧唧耍赖:“帮我说说嘛……”
这样嘟嘟囔囔了半晌,这才渐渐睡了过去,林容替他盖了一层薄被?,掀开帐子往旁边书案前?走去,圈点了半夜医署送来的图册,这才歇息了。
第二日林容起得有些晚了,阿狸已不知去了哪儿,翠禽拿着单子站在一旁回禀昨日应详的事:“颐园的工程原先?是应祥建造的,户部?的主事只做副手,谁知道开支不善,内库拨的款子都是有数的,这奴才,便把主意?打到?户部?头上。片牍尺笺,以取国库,户部?的官自然不肯,闹到?陛下那里去,陛下打了应详二十杖,叫去御马监当差了。上次娘娘您病刚好,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好些日子没见应祥,陛下就把他调回来了。”
林容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随口?说过这么一句话了:“既是陛下的吩咐,就仍叫他回御马监了。”又感慨:“记得他刚来清宁殿的时候才十六岁,胆子小?得可?怜,叫他吃块糕点也不敢吃,这才几年,就成这样了?”
又转头对翠禽道:“这两年我精力不济,宫务多有疏忽,可?见这是不行的。”
又隐隐听得隔壁房里阿昭阿狸窸窸窣窣地说话声,披着衣裳从铜镜前?起来,漫步过去,见偏殿的炕上,阿狸正伸着小?胖手讨好地给阿昭捏肩捶背,小?声道:“阿姐,舒服不舒服?”
见阿昭预备伸手去端茶,又赶忙停下,捧了茶送到?姐姐手里,像个?小?蜜蜂一样忙来忙去。
阿昭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竹子竹子根儿挖的小?老虎,勉强道:“行吧,这回就带你去吧,但是说好了,不准去一会儿就闹着要回来,那我是没办法的。”
阿狸欢呼一声,点头如捣蒜:“我发誓,绝对再也不说‘这有什么好玩的’,再也不说‘快回去吧’这种话。”又追着姐姐问:“可?以放风筝吗?有捏小?人的吗?”
林容放下帘子,并不打扰这两个?孩子,悄声退了出来,吩咐人去宫里替阿昭给书房的师傅告一个?月的假。
翠禽啊了一声,惊到?了:“一个?月?娘娘心疼公主,三五日告假是有的,一个?月怕是师傅也不肯吧?”
林容一面挽发一面道:“一年就歇那么五六日,过年过节衙门都封印了,师傅还要到?宫里来授课,七八岁的年纪学?那么多四书五经做什么,这么热天?气,放一个?月暑假再没有不好的,把身体弄坏了,得不偿失。”
翠禽不说话了,问:“什么假?暑假?”
这时节已经是盛夏,林容替替阿昭请了假,母子三人在园子里游荷塘、听戏、赏花或日常读些医书,等到?秋日到?时候,阿昭极有兴致地办了一场螃会,邀了书房的同学?来,螃蟹、肥腊鸭、牛乳酪,配上琥珀般的醉蚶,玉版似的白菜,摆上谢橘、风栗、风菱,饮的是玉壶冰,末了品一杯极佳的兰雪芽,还特地送了食盒给在书房教书的先?生?们。
这样住了四五个?月,倒也算清净、逍遥。
这日晨起,外头忽挂起霜来,林容领着阿昭、阿狸在园中摘柿子、做柿饼,有宫人在外头禀告:“娘娘,陆指挥使的夫人递了牌子求见!”
林容正把手上一个?个?晶莹剔透的霜柿放进烤房的屉笼里,甫听见还没反应过来:“陆指挥使的夫人?”
翠禽瞪了一眼那回禀的宫娥,只好道:“是凤萧吧!”
凤箫?上次见还是阿狸百日的时候,她隐在恭贺的命妇女眷里,已经多年不曾见过了,同林容的关?系虽有一层旧时主仆的情谊在,却也始终那么不尴不尬、不咸不淡,她并不主动递牌子求见,林容也并没有主动召过她进宫。有时年节的时候,前?朝赏赐重臣,宫里也要按例赏赐命妇,指挥使府邸的那份,林容便想着叫翠禽送去,想着叫她跟从前?的姐妹说说话。谁知翠禽却道:“我忙着呢,叫别人送去吧。再说了,她是朝廷命妇,我一个?小?女官,哪里配得上跟人叙旧?”
林容便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沉砚那个?位置要监控百官,凤箫自然也不得跟那些内眷往来,想必平日里没什么说话的人,你去了,她只有高?兴的。”
翠禽不置可?否,反问道:“既然娘娘这样思恋陆指挥使夫人,不如奴婢宣她进宫来同娘娘说话,岂不好?”
林容啊了一声,想起上次同凤箫见面时的场景,讪讪道:“那倒没什么可?以说的。”
翠禽哼一声:“冤有头债有主,当初雍州那桩事,她做也做了,也发还身契归家了,还有什么可?怨的?便是有什么,有本事怨陛下去,她自然是不敢也不能?的,连沉砚也舍不得怨呢,那便只有怨您了,现如今也不能?怨了,只得把主仆之情捡起来装点门面了。我说了,个?人走个?人的路,娘娘不计较了,只别拉着我就是了。她后来在江洲受的苦,第一个?该怨的就是沉砚,再就是陛下,偏偏只怨你送了她回去。”
林容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翠禽,叫她说得无言以对:“当初也不能?算她错……至于送她回江洲……好吧,随你去吧……”
甫听见凤箫求见,林容倒是吃了一惊,默念了一声她的名字,奇道:“她怎么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翠禽本是个?和软的人,当了几年女官脾气变得厉害了几分,只是跟凤箫相?关?的事,总显得那么不耐烦:“大抵是求情来着。”
林容问:“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