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那场死遁的把戏是姜照和姜墨辞帮着他们完成的,虽然姜氏父子对梁潇要放弃如日中天的仕途感到诧异,但思虑过后,觉得当前这种局面,远离朝堂对他们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就顺手帮了。
姜照挂念女儿,隔三差五就有书信送到槐县。
他在信中说,淳化帝彻查外戚私调兵马一事,把签书枢密院事林苑揪了出来,姜照这才知道这位先亲家竟是崔元熙的爪牙,但崔元熙为人不地道,竟不保他,任由他获罪被赐死。
林苑获罪后,林芝芝嫁给了林家未发迹时的旧交之子,商贾人家,本就无缘科举,也不在意什么清规戒律,聘她为妻,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姜照又给姜墨辞说了门亲,对方是清流门第之女,温婉秀丽,彼此都很满意。
他在信中说,宣叡时常去靖穆王府走动,只待羽织的三年孝期满,就迎娶她过门。
自打梁潇和姜姮“死”后,姜王妃的气好像消了许多,逢年过节也会下帖子邀姜照这位兄长过府。
许夫人去了吴江,辰羡又远游,昔年热闹的靖穆王府分外冷静,姜王妃也不像从前那么强势尖刻了。
姜照还在信中说,虽然他年岁日长,但身体极好,骑射俱佳,前段日子去春猎,几个刚及弱冠的小子都比不过。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姜姮坐在石阶前,给梁潇把信念完,梁潇抱着海海许久未动,半晌才勾唇笑开:“挺好,我前些日子也收了一封信,是玉徽那丫头寄来的,信上说她要跟子瞻和离。我原本想劝一劝,后来心想算了,由她折腾去吧,漫漫人生,不就是用来折腾得嘛。”
过后十年,众人都找到了自己的路走,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唯有玉徽仍旧乐此不疲地折腾,一直折腾到她和曹昀都快要三十岁的时候,才在反反复复中彻底重修于好,曹昀辞去了官职,陪着玉徽游山玩水。
这十年间,朝野动荡,江山易主,几经沉浮,最终神器还是如前世那般,落到了长大成人的八皇子梁祯手上。
梁祯在宣思茂和顾时安都一众朝臣的辅佐下,将崔氏连根拔除,幽禁崔皇后,以崔元熙为首的贼人被斩首,男丁流徙千里,女眷没籍入宫。
梁祯更释放了被幽禁在西客所数年的皇叔卫王,为他平反冤情,意欲迎他入朝,但卫王经历多年牢狱之灾,早已心灰意懒,随靖穆王梁渊悠游去了,日子倒也过得惬意。
年少的荣安帝英明神武,一派明君气度,唯在□□上犯了糊涂,执意要立罪臣之女崔兰若为后,满朝文武反对,只得作罢。
不久,崔氏女郁郁而终,荣安帝立吴越沈氏的嫡女为后,沈氏女入京的那日,众人皆惊,她竟与崔兰若长得一模一样。
关乎天子家事,终究无人敢多嘴,立后事宜顺利完成。
梁潇和姜姮在槐县过了六十年,见证大燕在荣安帝和丞相顾时安的治理下,从满目疮痍到太平盛世,王朝中兴,荡平外敌,百姓安康。
一如他们三个女儿的名字海晏河清。
槐县的人都知道那富甲一方的梁员外有三女,格外疼爱长女,留到二十岁舍不得出嫁,后来干脆招了赘婿上门,让小夫妻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见不得女儿受一点委屈。
梁潇八十岁那年,家中小辈给他操办了规模浩大的寿宴,因他和姜姮多年来乐善好施,广结善缘,城中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来祝寿。
推杯换盏过后,梁潇拄着拐杖,拉着姜姮的手走到院中的海棠花树下,春意盎然,繁花艳丽迷离,一如许多年前,那青衫磊落、快意恩仇的少年时。
他扶着姜姮坐到藤椅上,将她搂入怀中,感慨:“其实这一辈子,除了没有享受过站在权力巅峰的摄政王尊荣,其余的,还真是圆满。”
姜姮眸中含笑,仍如少女活泼,调笑他:“你可是后悔了?”
梁潇立即摇头:“不悔,这才是我想要的一生。”
姜姮卧在他怀里,感受着心口传来的阵阵疼痛,意识渐渐游离。一年前她就身患重疾,郎中来看过几回,都说无力回天,按照她的岁数,能捱到如今已是奇迹。
这辈子她和梁潇一样,没什么遗憾,只是有些抱歉,终究是她先走一步,独留他自己在这孤单尘世。
她胡思乱想着,梁潇握住了她的手。
他那低沉的嗓音从头顶飘落:“姮姮,不要硬撑了,我曾经许诺要爱护你一生,少一天都不叫一生,你能走到我前面,那是一件好事。不然,让我如何放心独留你在这纷繁复杂的尘世?”
姜姮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用尽所有力气,才能蜷动手指轻轻勾缠住他。
梁潇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仰头看天,叹道:“其实我时常会有一种虚幻的感觉,不知咱们经历的这一切,究竟是真,还是一场梦。”
他感受着怀中人的气息渐弱,直至消失,如清风一缕,还归尘间。
沉默了许久,微笑:“如果是一场梦,还真是一场美梦。”
狂风骤起,彤云密布,降下春雨,捶打花枝。
姜姮是在细雨淅沥中醒来,一阵恍惚,下意识坐起,抬起手背,肌肤仍旧饱满白皙,身侧睡着梁潇。
她抬手摸向梁潇的脸,无意间瞥见放在杌桌上的岷山神玉,通体莹润无瑕,碧汪汪的,宛如流水,在烛光下散发出诡异的光芒。
不禁出神怔愣,不过一刻,梁潇也醒了过来,披散着头发,如姜姮初醒时一样呆愣愣的,恍惚了一阵儿,倏尔想起什么,忙把姜姮拉进怀里,低头看她的脸,把她的脉,直至感觉到她的脉搏在自己指腹下强劲的跳着,才长舒了口气。
姜姮眨巴眨巴眼睛:“看样子,我们做了同一个梦。”
梁潇没说话,如待失而复得的珍宝,将姜姮紧紧拢在怀里,歪头看向榻边的岷山神玉。
“海外仙山,千年神玉,以机缘入世,能镇家宅、消遗憾灾厄”,梁潇吟念过典籍上的记录,想起那六十载的漫长岁月,蓦地一笑:“真是有些邪性。”
姜姮犹陷梦中难以自拔,半晌才道:“我听见你说那是一场美梦。”
梁潇低头亲了亲她,道:“是啊,是美梦,人生在世总是有诸多遗憾,梦里却可圆满,可是梦终究只是梦。”
充满缺憾的才是真正的人生。
姜姮渐渐想通了,仰头看他,笑着问:“那你现在可有遗憾?”
梁潇低眸凝向她,唇边有温柔笑意绽开:“姮姮,我的人生从起始就是充满遗憾的,甚至是千疮百孔的,可是自从有了你,那些遗憾、疮孔就渐渐都被填平了。”
这甜言蜜语的劲儿倒是还和梦里一模一样。
姜姮不禁笑了,笑靥如花,绽放在雪肤上,美得惑目。
窗外细雨淅沥,有浅淡光亮正透破雨雾,长夜将逝。
漫漫六十载,不过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