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化帝只翻看了一两页,便勃然大怒,猛地合上,骂道:“这帮贪得无厌的豺狼。”
奏折里的内容是,近些日子王瑾趁卫王入狱,可劲儿招揽他的幕僚府臣,更为了和宗亲们拉近关系,承诺为他们营救卫王。
他可真是一点都不傻,如今的卫王不足为惧,崔氏才是他的心腹大患,所以才看准时机预备积蓄力量对付崔氏。
淳化帝气得胸前起伏不定,静默了一会儿,倏地反应过来,狐疑地看向梁潇,“这些事是你查出来的,还是崔元熙查出来的?”
梁潇早就料到他会疑心,不答,又从袖中取出了另一份奏折。
这是崔元熙近来私下探访的朝臣名单。
淳化帝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招,瞠目震惊了一阵儿,缓缓笑开,笑容浮在面上,目光却湛凉:“这帮人,可真会钻营。”
卫王已经失势,如日中天的崔氏和王瑾才是皇权巨大的威胁,梁潇不信凭淳化帝的心机城府看不透这一点。
只不过他身为兄长,自小活在弟弟的阴影之下,被一叶障目了。
梁潇略有感叹,看来不管爬到多么高,总是躲不开人性的弱点。
短暂的沉默,梁潇躬身道:“臣以为,官家若此时不顾宗室亲贵,强行处置卫王,弊大于利。”
淳化帝也冷静下来了,他是恨卫王,但是更恨这些在他背后搞小动作的宵小,沉吟了片刻,幽深目光落到梁潇身上,“你这又是图什么呢?”
梁潇道:“臣是天子之臣,绝非哪一家的臣子。”
淳化帝笑起来:“朕当年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聪明人。”
他拨给梁潇三百暗卫,赐他节制权,让他暗中监视崔氏和王瑾。
节制暗卫虽不能在朝堂上明示,但对于朝官而言,这是仕途上往前迈的一大步,前世的梁潇,就是在得到了暗卫节制权后开始平步青云。
他感觉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双手,掌控着这一切,拨弄着这一切,虽然时间有出入,但终归在沿着前世的轨迹缓慢行走。
这种感觉让他很是不安。
回到家中,正见姬无剑在忙里忙外,见梁潇回来,他忙道:“姜国公来了,郎君快进去吧。”
梁潇知道姜照迟早要来,从卫王和辰羡被关入宗□□的那一天他就担心这老将军会沉不住气,直接找上门来,偏那时局面紧张,他不能跟国公府有任何私下往来,也不能做提醒,不然传入淳化帝耳中,平白遭猜疑。
没想到这老将军还挺能沉住气,一直等到这时候,辰羡被放出来才来找他。
梁潇整理衣襟和发鬓,走进厅堂。
姜姮正陪着父亲喝茶,她生怕父亲会为难梁潇,在等他的时候将事情粗略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关于谢夫子的那一节。
姜照早就看出辰羡是个行事欠妥、太过稚嫩的孩子,事情演变到这一步,固然是朝堂中奸佞当道,但他们自己也有很大一部分责任。
见梁潇回来,姜照体贴道:“你先坐下喝口茶,剩下的话慢慢再话。”
梁潇见老泰山对他态度还好,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朝姜姮笑了笑,敛袖跽坐在姜照对面。
“这些日子朝堂上一阵风一阵雨的,总不太平,我已然交托兵权,得避嫌,有些力气也使不上。墨辞倒是还在朝中,他也有心想管,我却不敢让他管,他虽年长辰羡几岁,但心智上也不成熟,只怕管起来反倒弄巧成拙。”
梁潇深以为意:“您说得都对,官家对您一直有猜疑,自打卫王出事,校事府倾巢而动,辗转于金陵街头,监视宗亲朝臣,焉知这里面有没有姜府。”
姜照有种无力感,也不能说皇帝做错了什么,只是忧心,君臣相疑到这地步,如何能相互扶持,扫平隐忧,开创太平盛世。
如此下去,吃苦的不还是黎民百姓。
他有的时候甚至想不通,是臣子们行事太欠缺分寸,还是天子缺乏容人之量。
姜家世代忠良,姜照的忠诚从来都是无条件且执着的,哪怕被逼着放弃兵权时也没有丝毫的怀疑,可是现在,第一回有了动摇。
他叹道:“我运即国运,我已经上交兵符,仍旧逃脱不了被猜疑的命运,那其余的有些权势的朝臣岂不是更加如此?我现在都开始怀疑,那些堆砌在卫王身上的罪名,到底是真,还是宗□□揣摩天子意图,强行构陷。”
梁潇道:“自然是强行构陷,父亲远离京城许久,不知真实情况,即便是在天子明里暗里的打压之下,卫王贤德之名仍旧远播,他的学识人品皆无瑕疵,若说错,恐怕唯一的错就是投胎成了官家的弟弟,又曾被先帝议储。”
此话刚落,姜照尚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姜姮惊讶地歪头看向梁潇。
回来之后,他虽摒弃前嫌,一心一意帮辰羡和卫王逃脱困境,但姜姮从来没有听见过梁潇这般夸赞他们。
她一直以为,在他的心里,是看不上他们,认为他们仁义有余,智谋不足。
梁潇似乎看穿了姜姮所想,微微一笑:“人总得经些事才能知道,在这波诡云谲、机关算尽的名利场里,仁义无私是多么难得。”
他转而看向姜照,道:“所以,我会竭尽全力营救卫王,不为别的,只为好人就该有好报。”
姜照来时还有几分担心,他这女婿哪哪儿都好,就是太会算计,如今卫王是这等境地,朝中官员躲都来不及,更何况是深谙趋利避害之法的梁潇。
可他竟然能说出这番话。
姜照见他眼睛明亮,态度坚决,知道自己又小人之心了,温和地朝梁潇点头,再无别的话可说,站起身来要走。
姜姮也想留父亲用膳,可想到刚才梁潇说的校事府监视朝臣一事,犹豫了犹豫,还是作罢,和梁潇一起送父亲出门。
虞清早就让人把马备好,姜照翻身上马,回眸看去,见女儿女婿站在府门前,姮姮依偎在梁潇怀里,沉晖铺上秀面,显得温恬柔静。
他甚至都无需开口问,就知道女儿生活得很幸福,哪怕虎狼环伺,朝堂局势日日危矣,在她的脸上也看不到分毫慌乱。
梁潇是个值得依靠的人,当初他没有看错。
姜照朝他们笑了笑,挥鞭而去。
直到目送他和马消失在街衢尽头,梁潇执起姜姮的手,温柔道:“我在回来的路上买了蜜渍梅子。”
姜姮的鼻尖略微耸了耸,“我刚刚就闻到了,你身上有梅子味儿。”
梁潇捏她的鼻子,笑道:“馋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