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回家,漫步目的地走了几条街,转身去了姜府。
姜府里有三个孩子,过年时自是热闹的,三个小姑娘小郎君排好了队,依次给姜照磕头,然后领红包。
姜照的脑力飞速蜕化,跟三岁孩子无异,被打扮得雍容华贵坐在圈椅里,笑眯眯地看孩子们,不时唇角留下涎水。
姜墨辞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低身亲自给他擦干净。
顾时安进来时,正看到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一幅画卷。
他和姜墨辞在玉钟山上的那点恩怨早就一笑泯尽,姜墨辞见他来了,十分高兴地迎上来,道:“正巧要开饭了,大相公不嫌弃得话就留下一起用吧。”
顾时安含笑道:“你就别打趣我了,从前怎么叫现在还怎么叫。”
姜墨辞不是守虚礼的人,闻言也一笑:“好,时安。”
因着顾时安的到来,姜墨辞交代下又添了几道菜,珍酒佳肴淅淅沥沥摆了满桌,老幼都喝茶,只他们两人饮酒,金樽对酌,姜墨辞笑道:“贺新岁。”
顾时安微微勾唇,目中有些许怅惘,道:“新岁,年年如此,今年又有什么不同?”
姜墨辞道:“自然是不同的,朝堂焕然一新,明君贤臣临朝,四海安定,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哪一桩不值得庆祝?”
顾时安听得出神,面上铺陈开温暖的光,直耀入眼底,将落寞打散了几分,微笑:“你说得对,这是吾辈一直为之努力的事,大业将成,合该一庆。”
饮完一旬,顾时安又道:“既然这样,那是不是该敬他?”
他没有明说,但姜墨辞却一下便知“他”是谁。
两人笑容微敛,面上平添了几分肃正,各自斟了满杯,从堂屋出来,站在廊庑下,对着皎皎圆月,将清酒倒泼在地上。
蓦地,场景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两人拿着空了的酒樽面面相觑,还是顾时安挑了挑眉,问:“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妥当?”
姜墨辞竖起一根手指挠了挠脑侧,道:“他应该不介意这些小节……”
长夜漫漫,寒风凛冽,某个应该不介意小节的人站在船头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梁潇裹紧氅衣,拿着蒲扇扇那炉子,河上风大,好容易生起来的火。
他也就在最初刚醒来时过了几天好日子。
在小别山受了些伤,虽然不至于残疾,但也要卧床休养,那日他躺在横榻上听姜姮向来往的货船买了些过冬的糕饼肉粮,又听她在舱外窸窸窣窣忙活了一阵,不到一炷香,她便端着一碗药进来了。
那药熬得粘稠,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苦味。
梁潇不太想喝,却见姜姮弯身坐在榻边,拿着瓷勺,舀了一勺喂他。
鬼使神差的,他乖乖地张开了嘴,咽下去,药汁滑过喉线,竟不觉得苦。
这样一勺一勺被喂着,他竟能静下心打量面前的姜姮。
她穿了件半旧的蜜合色窄袖斜襟长裙,颜色略深的褙子,斜堕发髻,只插了根银钗,素面朝天,未施脂粉,皮肤莹白中透红,美得像一场梦。
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悄然在心底升起,他张了口:“姮姮……”重伤之下昏迷许久,嗓音粗得不像话,像细瓷中揉进一把砂砾,粗嘎难听。
姜姮眉目婉秀,神情平静,一边喂他,一边说:“郎中看过了,你身上都是些皮外伤,看着凶险,没有伤及筋骨,好好养几天就好了。”
药碗见了底,她把碗勺都收起来,转身要走,梁潇伸手勾住了她的裙裾。
他比不得从前驰骋沙场武艺超绝的将,如今重伤在榻,力气绵弱得很,手指面前勾住裙绫,却再难使上更多的力道。
姜姮背对着他站了一会儿,转过头,道:“你不要怕,你伤好之前,我不会丢下你的。”
这话说得很厚道,却含有很丰富的意思。
伤好之前不会丢,那是不是伤好之后就要丢了。
梁潇脑子向来转得快,立即品咂出这一层意思,刚才喝药时没觉出的苦,此刻却尽数顺着喉线泛涌上来,苦得舌尖发麻。
原本想向姜姮倾诉的事,一时之间也哽噎在喉间,再难说出来。
梁潇卧在榻上郁郁寡欢了数日,每日动不得,还会在姜姮看不见顾不上的时候被晏晏当玩具,倒不会再打他脸,可是会爬上来捏他的鼻子揪他的嘴,这任人鱼肉的感觉委实难受。
正当梁潇郁极的时候,却又渐渐抓到了一丝希望。
不怪他自作多情,实在是姜姮把他照顾得太好。
每日喂饭喂药耐心细致,还会隔两天给他擦拭身体,那绵柔小手无意中触到自己的肌肤,带来温暖宜人的触感。
梁潇的身子骨本就结实,在她的照料下飞速痊愈,直到能起身来回走,他心里还残存几分侥幸,觉得姜姮心软了,大概……也许不会丢下他了吧。
在这种忐忑不安中,除夕如约而至。
清晨,姜姮趁晏晏没醒,把梁潇拉到小桌前,很严肃地对他说要和他谈谈。
梁潇心弦骤紧,吓得话音都哆嗦:“你……你说。”
姜姮看了一眼在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晏晏,转过身,将声音放低。
“你身体好得也差不多了……”
她只刚起了个头,梁潇便握住她的手,言谈恳切道:“姮姮,你再想想,我最近乖得很,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保证我以后都这么乖,我求你……”
姜姮把手抽出来,瞧着他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眶,低头默了默,轻声说:“你总得讲些道理。”
梁潇的手半张半合,伏在桌上,还维持着被她挣脱的姿势,缄然半晌,才艰难地收回来,认命地颔首:“你说吧。”
姜姮道:“这船上只有我们三个人,晏晏又小,要做的活很多,你的伤已经好很多了,不能天天窝在舱里吧,你得帮我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