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这花染,都要出嫁了还收不了心性,堇丫头你也跟着胡闹,再说了……”邱五晏敛下眼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我好像记得花染是不会喝酒的。”
“长姐是不胜酒力,但一两杯还是可以的,”本一直笑嘻嘻的花堇突然敛下眼来,尾音上扬的声调也低了几分,“更何况,长姐当初为了照顾我这个累赘,延了婚期整整三年,在出嫁之前,我敬她一杯也是应该的。”
我和邱五晏面色都有些沉郁,一时没了话说。那花堇和花染虽然是一对如花似玉婷婷玉立的双胞胎姐妹,但花堇的右脸颜色却颇深些,虽然已掩饰得很好,但在另一边白皙姣好的脸颊的映衬下还是显得分外不协调。
那是用胭脂掩盖住了的。
朝花镇里的大多人都明白,这其下不是别的,正是一大片狰狞的伤疤,从额头、脸颊、耳畔迳自蜿蜒到脖颈处吗,整整蔓延了半张脸颊。尽管随着岁月流逝,伤口其上结的痂已褪了七七八八,但还是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乍一看足以唬人一跳。还好这花家的胭脂向来做得极为地道,花堇和花染两姐妹又都是调胭脂匀面的好手,出行时或多或少的都掩盖了几分,不至于太过夸张。
听人说这伤疤是因为花家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而落下的,家产销毁了大半,花掌柜才不得不举家迁到了这朝花镇来。大姐花染那时本便是已准备成亲了的,但见妹妹毁容,硬是推了婚约,三年以来精心照料,以至拖到现在才出嫁。所幸还是原先的那个新郎,这三年来入朝花镇痴心守候,不但从未变过心意,而且因为这件事更加敬重起心地良善的花染,也把花堇当作自家人一般关心照料着,称得上是一桩佳话。
半晌邱五晏才叹了口气,“是应该好好敬你长姐一杯。”
我补上了一句,“但花堇你才不是累赘。”
花堇又咯咯地笑起来,明媚得宛如迎风摇曳的春花,只俏皮地点点头轻巧应道,“嗯,我明白。”复又苦着脸抱怨,“近来不知道是怎么的,长姐似乎有些魔障,经常大晚上的都见她在我床边看着我,我寻了一天晚上装睡,偷偷眯着眼瞧了一回,她那脸呀煞白煞白的,眼神空洞洞的,也不说话,就那么直直站着……哝,就跟你们这的跑堂一样,唬得我连话都不敢说,若不是她跟我从小一起长大,那副模样我早熟悉不过,不然还以为是哪个孤魂野鬼出来捣乱呢。”
我被她的描述弄得心里毛毛的,抚了抚胳膊上冒出来的一溜儿鸡皮疙瘩,只强笑着安慰道,“怕是花染快要出嫁了,心里也慌,寻思着要来找你说些什么姐妹间的体己话吧?”
闻言花堇不服气地扬起了眉毛,“我当时也猜是如此,可第二日我去问长姐,她根本不承认!我几次怀疑是她中邪了,却反被阿爹阿娘好一通骂,说再不让我听茶楼里先生讲的那些神魔精怪志异了……”
正在一边装酒的邱五晏忽然“咦”了一声,待我们都看向他时他才拧着眉道,“会不会是梦行症?”
“不可能,我从小便跟长姐一起长大的,以前睡同个屋时都从未发生这样的事,”花堇皱着眉急急否认,神情却也有些疑惑,轻声嘟囔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大概真是我被魇着了罢?”
“这丫头,梦行症也有可能是后期才显现的,之前没出现过不代表以后不会出现。”他把装好酒的坛子拎到桌面上,看到花堇明显不忿的脸色才不得不拱手告饶,“好好好,知晓你们姐妹情深,不能传到夫家耳里,等会我便给你写个凝神静气的方子,明儿去药铺抓几副煎服了罢。”
我表示强烈怀疑,“你还会开药方?”我还以为这厮只有地沟油下得最出神入化。
“说来也总不过是五味子、远志、合欢花那几味,若是嫌太苦就另加些甘草和大枣。”他刻意卖弄似地信手拈来,说罢又鄙夷地瞟了我一眼,一片了然的模样,“你不是一向怀疑我私营药房的吗,这点儿我难道不明白?”
心思不知何时被邱狐狸识破,我只能尴尬地左顾右盼作茫然无知状,心里却暗想这厮果然私营了药房!
花堇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到这话一张俏脸瞬间多云转晴,只摆了摆手,“不用麻烦啦,反正都是简单的药材,我明日自己去问药铺的小伙计要几副便好。”
趁邱五晏低头用麻绳捆坛时,她突然攥了我的衣袖一下,我疑惑看她,只听到一声“跟我来”,便飞快地拉着我咚咚咚跑到楼上,轻车熟路地进了我的房间,又“噗通”一下关上门。
我被这一连串动作弄得云里雾里一般,只被刚才那一番剧烈运动累得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却挺着腰板仍是精神奕奕的模样,又神神秘秘地抓起我的手,往我手心里塞了个东西,“哝,拿去,我特意为你调的,配方里有苏方木和蜀葵花,我和长姐淘澄飞跌净了又细细去了渣滓,精炼了好几日才做好的,另还加了好几钱杜若,最适合你了。”
手心抵着一个冰冰凉凉的硬物,我疑惑地抬头一看,竟是一个铜胎掐丝的景泰蓝胭脂盒,上头绘着几朵栩栩如生的杜若,皆是含苞待放着的模样,暗紫金色晕染出的花簇生艳,未待开启便有几分幽幽的花香扑鼻而来。我从未用过这类闺中女儿的物什,不禁又惊又喜,只不确信道,“胭脂?是给我的?”
“是呀,敷面的时候挑一些用清水匀开就行,又好看又香,”花堇得意地巧笑着与我咬耳朵,又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椅子上,从胭脂盒里取了一抹嫣红匀在手心里,用小指尖沾着,一点一点地涂在我的唇上。我只不安分地总想找个镜子照照,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却被花堇皱着眉头按住,“哎,别动,别动,方才差点歪了,把你描成个大花脸。”
这句话显然比小王麻子还有威慑力,我忙乖乖地挺着脊背坐好,只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她放大的脸颊在我面前来回晃悠,隐约还可见到那姣好面容之下褐色的伤疤,触目惊心,宛如美璧之暇,心里不禁有几分难过,只敛下眼来,不愿再去看。
只觉得唇上每个细节角落都被她细细描画过一遍后,她才终于直起了腰,用手帕润了些水沾了些手心剩余的胭脂,从颧骨处一点点地扑往鼻翼边,反复几次后又退后几步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好啦!”
再没比这更动听的话了,我急不可耐地跳起身来满屋子地去寻镜子,只余了花堇在身后不住地笑我臭美,好不容易从床底下翻出来一面,我赶忙用袖子抹干净了郑重地靠在了墙边。铜镜中人像影影绰绰,只依稀瞧见镜中人两颊飞红,唇染一点娇俏的朱色,衬着往日里司空见惯的眉目间满是欢喜。只觉得效果太过离奇,便忍不住揽了铜镜一照再照。
花堇正站在我身后,透过铜镜怔怔地看着我的容貌,仍是笑着的,手却渐渐地抚上了左脸上掩盖住的的伤疤,模糊不清的印像中只觉得她的脸似乎带着几分挥散不去的怅惘愁思。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的反应太甚,转过身去正想劝慰她几句,身后的门却被推开,是邱五晏拎着几个用红纸封好的酒壶走了进来,一边还狐疑地嘟囔着,“你们两个小丫头,好端端地窝在房里做什么,又在谋划什么幺蛾子?”
我欢喜地跳起身来,想让邱五晏看看我现在的模样,花堇却抢先从背后推着我邀功一般地到邱五晏跟前,“怎么样,我画的,漂亮吧?”
第十章 女为悦己者容
我眨巴着一双眼睛看邱五晏,心里也隐隐期盼能从这厮的狐狸嘴里听到些夸赞的话,于是纵使心里有千万只小白花儿扑腾着翅膀在咆哮“还不快夸我!”,面上还是努力装作羞羞涩涩的女儿家模样。他比我要高快两个头,我只能仰着脖子把一大张脸都朝着他,以便“直观地欣赏到我的美”,只用眼角儿斜斜地瞥着他的表情,很是费劲。
邱五晏的目光游离在我的脸颊和唇上,眸光微动,我还未看清他到底是如何表情,便见他敛下眼,屈着手指弹了我额头一下,无比嫌弃地扔给了我块麻布,“丑死了,还不快擦掉。”
……我就知道狐狸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
明显被炸毛了的花堇瞬间张牙舞爪地冲上去要与邱五晏对战,我在其后捂着被弹得红通通的脑门,很是郁卒,只好沾了水一点点地擦去了脸上的胭脂,素着张苦瓜脸看他,“这样行吗?”
邱五晏挑了挑眉,“呀,更丑了。”
我:“……”
与我向来心意相通的花堇也很崩溃,奈何她身材娇小敌不过邱五晏那厮,打抱不平不成,只得迎上来与我附耳道,“阿若,你别理他,女为悦己者容呀,现在镇上的姑娘都愿意去我们那订胭脂,前几天镇上的几家纨绔公子哥儿们还齐刷刷地定走了一批绘春/宫图的胭脂盒,也不知是去取悦哪个勾栏女子呢?”
我倒吸一口气,“你们那还绘春/宫?”
花堇吃吃地窃笑,慧黠的眸子一眨一眨的,如星辰一般闪着光,显出几分少女特有的娇俏,“当然,只不过长姐当然是不画的,也只有我暗暗对照着那个小册子画,没想到销量好得很。”
我被她无比自豪坦然的神情也带的无比激荡起来,攥了攥她的衣摆,严肃地悄声道,“那有没有男男的?实在找不到就用邱五晏和清……”
身后邱五晏骤然一声警告式的咳嗽,我赶忙心领神会地转了口,“……和小黑当原型怎样?”
花堇撇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可以考虑。”
邱五晏拎着三个酒坛子果断地横在我们两个中间,皮笑肉不笑,“酒打好了堇丫头你可以走了贺礼咱们改天一定送上再见不送。”
花堇吐了吐舌头,嘴中不住不服气地嘟囔着“说话就说话赶什么人嘛”,一边拎着酒坛子蹦蹦跳跳地下了楼,走出门时忽然别有深意地深深看了外头的小黑一眼,突然转身,朝我挤眉弄眼了一番。我心中一凉,心里刚萌生几分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朝着我大声唤道,“嘿!阿若!快争取早些把这个跑堂小哥儿拿下!”
话音刚落,花堇便已经跑开了,只余了我一人在风中凌乱,当场窘得差些钻到地下去。鼓起勇气偷偷瞄一眼小黑时只见他面色如常,我才安心地舒下一口气,却又看到他转过头来,一向冷淡的目光落在我手上捏着的胭脂盒上。我一惊,忙心虚地把胭脂盒往掌心里推了几分,又觉得不放心,便低着头偷偷往偷偷往袖里缩了一些,再缩一些,再不敢抬眼瞧他,只自顾自地撒腿儿狂奔去找邱五晏胡扯顺带蹭吃蹭喝。
忽的听见有人在大堂里大声嚷嚷,粗犷的大嗓门将楼上的地板都震了几番,“你们这店小二惫懒,你大爷我来了半天了也不知上个茶水,让客人在这干坐着就是你们这儿的待客之道?”
邱五晏厌恶地拧了拧眉,吩咐我一句“站那别动,也别插嘴”,复换上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端着茶水迎上去,“这位客官先别生气,我们这店小二是新招的,不太懂规矩,让客官好生等了,还请客官大人有大量。”
那人斜睨着他,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很是不客气,“你又是谁?”
邱五晏依旧温吞吞地笑着,仿佛一个可以加了多了些水的软面团,怎么揉捏也不会生气,“我是灵栖里的后厨,邱五晏。请问客官要些什么?等会儿我就给您上来。”
“古人说的那什么玩意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是在说店小二的事,你一个破厨子前来掺和什么?”那个人鼻孔朝天地指了指站在一边的小黑,很是霸道,“你大爷我今儿个就要他倒!”
原来是来找茬的,听起来还是个有些文化的找茬的。
瞧着邱五晏的笑容随着一句句刁难而愈发灿烂,露出的獠牙尖尖,戳在一边儿的我几乎能看到其上正滋滋滋冒泡的的绿色毒液,不禁为那个正梗着脖子叫嚣的客人暗掬了一把同情辛酸泪,一边默默算着后厨那储存的地沟油还有多少,当终于算出具体数字后,顿时觉得这厮今个是要作死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