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五晏右手的虎口上一直有一道深刻的刀伤,经年不褪,他一向是注重形象的人,连被蚊子叮了个包也要想尽办法消下去,然而任他那私营的小药店里有多少修复伤疤的灵丹妙药,也未曾见过他在这道伤痕上用过心思,只说是初次学厨时被菜刀切的,留在那是为了警醒自己不要再犯错。
我曾问过他还疼不疼,他只是轻轻地抚着那道伤口出神了半晌,苦笑着点点头,低垂着的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侵骨的哀意。
然后我就一口咬了上去。
随着邱五晏余音绕梁的一声凄厉惨叫,这招成功成为了我杜若享誉朝花镇的武功绝学。虽然很卑鄙,但是如邱五晏之前所说的兵不厌诈。
那厮大抵也知道此时挣扎无用,企图以恶心我致胜,“我刚出恭没洗手。”
我依旧不甘示弱地死死扣着他的虎口,一边艰难地咧开血盆大口对他扯出一个鬼哭狼嚎天怒人怨的笑,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獠牙,“你是看到了的,我刚过来时没揩牙。”
看见素来有洁癖的邱五晏瞬间面如死灰,本女侠甚是满意。
让我佩服的是,他此时分明痛得脸色发白,脸上却还是保持着笑容,比起咧着大嘴五官狰狞的我简直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若不是我可以明确地感觉到咬在嘴里的那只手颤抖得跟抽风的鸡爪子一样,我大概会认为此时被咬的其实是自己。
邱五晏始终保持着一种“今天天色真是好呀月亮也好圆”的表情,又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可以尽管不松口,明儿晚上我就往你房间下销魂香。”
“那又怎样!我才十三你还真敢糟蹋我?”
他白了我一眼,不晓得是鄙视还是疼的,“你想的美。”
这厮平日里为人处事一向精明,怎么这时却忘记了“人在我嘴下,不得不低头”的浅显道理?我恶向胆边生,紧了紧牙根,猛地加重了嘴上的力气,听得这厮一声闷哼,从口齿间断断续续地挣扎出,“好吧……我委屈一点糟蹋你……”
“……”
上过药后,正推拿间邱五晏冷不丁地冒出了句,“阿若,你觉得新来的那个人如何?”
我正俯趴在榻上玩他放在床头的琉璃九连环,听得此话只漫不经心答道,“你说的是小黑?长得倒是不错,但总是不理人,冷冰冰的一点也没意思……诶,你怎么停了?”
他站起身来转到我面前,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终日均是笑着的面容上却添了几分严肃,“你能这样想就好,你以后……还是跟他保持点距离为好。”
终于解开了一个琉璃环,我如释重负,看着他很是迷茫,“你刚才在说什么?保持距离?为何?”
他举着烛台走到一边点燃了一炷新启封的沉水香,氤氲的白烟混合着沉水香郁郁的香气缭绕而起,瞬间弥漫了满室,他的五官半遮半隐在蒸腾的烟雾中,不甚分明。我正盼着他回答,他却顾左右而言他,“总归不会害你就是。”
这厮口风向来极严,我深知若他不想说,就凭我的段数是如何也套不出他的话来的,心中纵使疑惑窦生,却也懒得浪费口舌,只应了句“哦。”便算过去了。
他满意地摸摸我的头发,眯着狭长的眼睛笑得很开心,“真是个懂事的乖丫头。”
我用力地翻着白眼,懒得理他。
第八章 磨刀霍霍向小黑
邱五晏最近很是郁闷。
这也难怪,朝花镇这地方虽然算得上土地宽广,但大半都是荒岭无人之地,人丁稀少,故结识相交的也多,随便在街上溜一圈都能碰到十几个熟人,邱五晏相貌好,人缘广,又时时刻刻笑得一派温润风骚,算得上是朝花镇里头一朵出类拔萃的奇葩,被那些个闺中少女街坊大妈还有“个别好男风者”众星捧月一般地宠着,就连初识学步的孩童们见到他也会奶声奶气地唤上一声模糊不清的“邱大哥”,这可把他欢喜得紧,眉飞色舞地在我面前得瑟了好几天。
只是,这相貌比他更为招蜂引蝶的跑堂小黑一来,邱五晏春风得意的后宫生涯终于落下帷幕。虽然那厮每天的工作只不过是冷着脸戳在门口一动也不动,但谁让现下的女人们就好这口新鲜的,着实抢了邱五晏大半风头。往日里对邱五晏死忠得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的“雅儿”“挽纱”“月芽”之流也经常在找他之际顺便偷瞄上几眼站在门口目不斜视的小黑,眼里的惊艳动摇之意昭然若揭,就连我也看得明白,一向人精……哦不,狐狸精的邱五晏又怎么可能看不懂。
说起来,这小黑倒也古怪得紧,我原以为他那般冷漠是因为初来乍到而不习惯,可相处了这几日却发现实则不然,无论我如何上前热情搭话他也是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样,如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常敛着,似乎总有什么心思藏在里头。算起来他似乎只跟眉娘稍显亲近些,时而还能搭上几句话。面对他人纠缠时,未曾恶声恶气地不耐斥骂,也不算是厌恶,却疏离沉默得直教人心头堵得慌,我几番尝试均未果后,倒是有些怕他。
大概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落魄公子哥儿吧。
而邱五晏大概是恨极了他,我常常看到邱五晏在后厨朝着门口的方向带着迷人的微笑咬牙切齿地“咻咻”磨着菜刀,也不过几天的时间,便已磨坏了整整七把菜刀,残骸分别分布在灶台边、柴禾里、后院水井边、大厅摆放的字画后、柜台上、邱五晏的枕下,还有一把我无论怎么找也寻不到,惶惶不可终日之下终于在一日夜黑风高之时路过小黑的寝房门口踢到了那最后一把菜刀,那残破不齐的豁口足以表明这厮心中如火如荼的怨念。
这般想着,我视线逐渐游离在后厨角落摆放的几只油汪汪的泔水桶,顿时觉得这容貌出众的小黑怕是性命堪忧。
有道是,自古红颜多祸水,自古祸水都作死。
耳畔传来一阵爽朗清脆的笑声,似是是从大堂传来的,“哎呀呀,这外头站着的是哪家的小哥儿,模样生得好生俊俏,只是之前怎么没在镇上瞧见过,莫非是外来的”
朝花镇上虽是民风开放,但这等大胆放肆的调侃也不常有女子敢说,想来大概也只有那花堇能说的出口,我撩开布帘从后厨出来,果然看见了正噼里啪啦不断尝试与小黑搭话的花堇,远远地只听见一连串的“这位小哥你芳龄几许身高几何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最重要的是尚婚配否呀?”
小黑:“……”
花堇是城西口花氏胭脂铺掌柜的小女儿,前头有一个姐姐名唤花染,是一对双胞胎姐妹,是三年前搬来朝花镇的。她们俩虽然同龄,但花染温婉大方,贤惠体贴,是出奇柔顺的性子,而花堇活泼开朗,肆意洒脱得像匹小马驹,敢做敢言,为此也没少挨花铺掌柜的骂,第二天却依旧我行我素,但这般的性格倒是更让人喜欢,所以跟我和邱五晏关系都格外好些。
至于花染,大多日子都是足不出户的,我也只见过一面,与花堇面容相差无二,但眉眼却生得极温柔,第一眼便很容易让人把她跟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若说花堇是三月灼灼开放在枝头的桃花,张扬肆意,明艳不可抵挡,那么花染大抵便是五月绽在池面上的睡莲,静婉妥帖,安然自若。
花染与我说来也有些渊源,大概便是三年前初到灵栖时吧,我跟随邱五晏去买菜,趁他跟一个菜农讨价还价之际,我偷偷跑去街市另一头流着口水看卖糖人的师傅浇糖,好不容易收了心,再回头时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纷杂缭乱,哪还找得到邱五晏的人影?
那时候我年纪尚小,还是一派小孩子心性,暗骂了自己一阵后又总疑心是邱五晏不要我了所以才把我丢在大街上,不禁坐在地上哭得无比惨烈。最后是路过的花染蹲了下来,递给了我一块手帕,等我哭够了又柔声问我,“小丫头,怎么了呢?是不是走丢了?”
最后是花染牵着我的手满大街地晃悠,最终找回了正四处寻我的邱五晏,虽然最后这件事被邱五晏当作笑料讲了好几年,但我却仍还记得那个无限娇柔婉约的女子,笑起来的模样美好得像是雨后天晴时最绚烂的那抹虹色,在我记忆里经久不褪。那时我并不知晓她的名字,直到花堇偶然有次来灵栖里买酒,被我错当成她无端感谢了半天,两人都丈二摸不着头脑间,她方才恍然大悟一般告诉我,我说的那大抵是她的长姐,花染。
而后虽然与花染再无交际,但我却还是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一边却也跟花堇关系更加好起来。
见我出来,正欢腾地闹着小黑的花堇忙迎了上来,附耳与我低声问道,“阿若,这是谁呀?怎么都不理人的,不会是哑巴吧?”
她这话跟我的“面瘫”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不自觉朝那头望了眼,小黑依旧木了张脸,立志要在门前站成一棵隽逸俊朗的歪脖子树,不禁深以为然,“他是我们店里新招的跑堂,唤作小黑,性子冷淡得吓人,瞧这都来了好几天了,我跟他还没搭上五句话呢,你呀还是别去招惹他为好,免得碰的一鼻子灰。”
花堇不以为然,“管他性格怎么样,脸好看就行了。”
我想了想,突然觉得这话甚是有道理,冷是冷了些,天天有这么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可看,倒也是平生一大乐事。
那厢邱五晏刚磨完刀,冲洗过后只晾着湿漉漉的手出来,大概是之前憋的一口气都出在菜刀上了,故此时心情甚佳的模样。我瞅着他手上被刀柄压出的轻微红痕,不禁猜度了一番这第八把苦命菜刀的归宿,心中暗自决定今晚得仔仔细细翻一遍床褥再睡下,又揣测着他什么时候终会磨刀霍霍向小黑。
邱五晏显然没发现我恶毒的小心思,只撇过头对花堇笑道,“这不是堇丫头吗,你长姐不是过几日就要出嫁了么,我今早从你那儿路过,见得花家上下可是忙得一片团团转,张灯结彩的瞧着喜气得很,你怎么倒有空过来了?”
第九章 胭脂
“什么,花染要出嫁了?”我惊道,话出口后又才想起,“哦……算来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能帮得了他们些甚么,他们怕是还嫌我帮倒忙,便过来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得意地笑起来,又顺手从袖里掏出一条丝绢丢给邱五晏,“顺便我也过来讨几坛酒,听疯子说你们这儿的君莫笑刚刚酿成,我可馋得紧。”
“那坏心眼的疯子是自己佘不了酒,便来叫你过来糟蹋,你还真着了他的道儿了。”我笑道,又问,“要几坛?”
她歪着头,掰着手指算道,“两坛……哦不,三坛,长姐也要算上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