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1 / 1)

“杜姑娘,你可是恨我?”她出奇突兀地浅浅笑起来,见我缄默不答,也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是应该恨我的。不过,很快,便解脱了。”

是啊,死了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不晓得她这时突然来找我说这话到底是处于什么目的,若是想挑衅,那便太没眼力见儿了。我微微抽动了几分嘴角,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子里头,这才发现匕首上回已然在“绝别信”里头托付给小黑了,于是放弃了再次袭击的念头,只蹲下身子自顾自地埋头温起酒来,且当她不存在。

她似乎没有发觉我刻意摆出的冷淡,只又轻缓道,“很快,便也是我的解脱。”

我一直沉默不语,摆明了就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然而她面上却也不恼,只与我絮絮地说了一大通古怪的话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便兀自转身去了。

听闻她脚步声渐远了,我这才移动了脚步,心里忿忿地暗骂了一声“怪人”,便把这档子事儿放到一边,转而拎着烫好了的花雕给大堂里头候着的客人送去了。

我本来便跟她不是一类人,自然无话可说。

再见到她时,已经是第二日天明。今日正逢初二,腕上的血莲已开得旺盛无比,像是水面上最美的那一簇明艳的朱色,我借着晨曦的微弱光泽看得呆了一会儿,换上了一袭簇新的青衣小帽儿,爬起身来,准备坦然迎接自己的死期。

正欲去后院汲水洗漱,却听到大堂里的细微声响隐隐传来,依稀辨认出是虞香草的声音,“师兄,当年的事,你还是不肯给我一个交代吗?”

死也得做个明白鬼儿,我愣是咕嘟咽下了一口正含在嘴中的揩牙盐水,也不顾喉咙里头的咸涩,忙双手扒住门栏,探了半个头瞧去,里头站着的正是盛装的虞香草和沉默不语的邱五晏,站成了一个两相对峙的姿势。

不知道前头是说了什么,只知晓她花苞般娇嫩的俏脸上绽开一抹嘲弄的笑,“今日便是初二了呢,不到午时,那丫头就会被蛊莲噬吞,即使这样,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真相么?”

这便是在说我了。我拧了拧眉,继续探听下去。

邱五晏沉默不语,连我都为他暗自捏一把汗时,他却是开口了,“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若你要为师父报仇,当时我已然给了你机会,何必追及到此不依不饶。”

她并不为所动,“女人有时候是很固执可笑的,我也一样。”

虞香草的脸色在轻薄的脂粉下仍可以看到一点点地苍白透明,宽大衣衫下的身影单薄,衣角在窗边吹进的风里飒飒作响着,整个人像是随时都要飞逝而去的残损花叶,而她轻启朱唇,风轻云淡,似乎不像在讲关于自己的生死之事一般,“师兄,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药谷的女子,向来都活不过二十岁。”

我瞅见邱五晏背对我的身形稍晃了晃,一边手撑在了桌沿边上,仿佛要以这来支撑全身的气力一般。

似乎是意料以内的反应。虞香草只是清浅地笑了笑,又缓慢地说道,“今夜子时,便是我二十岁生辰。”

今夜子时……我猛地忆起她昨夜跟我说的“解脱”,难道她的意思便是如此?

“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会什么时候倒下,明明还没有死,却能一点点地感觉到魂气流失,”她依旧保持着那抹轻轻淡淡的笑容,又轻声问道,“即便是我快要死了,师兄你也不肯给我一个交代吗?”

邱五晏依旧缄默不语。

她嘴边噙着的笑容愈发明艳,然而脸色却愈发苍白,“师兄,记得从小到大,我玩什么都比不过你,你脑瓜子机灵,总是能看穿我耍的小把戏,但凡有你在场,我便是逢赌必输。这次……你也赌赢了。我无论是努力装成多么世故的模样……也终究是下不了手,我们,自始自终都没有变,只是你装得比我好。”

我正思量着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时,转眼却清晰地看到虞香草那白净面上的血色尽褪,仅留下这句话后,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形微晃,轰然倒下。

与此同时,我手腕上开得旺盛至极的血莲印记飞速地回复了去,直至收回成最开始见到的一个玲珑剔透的朱色花苞,而后又逐渐隐去了上头的血色,等我再望去时,手腕上已是一片光滑空白,仿佛什么东西都未曾在上面过。我不可置信地摸了摸,上头却只有突起的细微青色脉络,哪儿还有那朵并蒂莲的身影?

所以,所谓的毒发,难不成……只是个幌子?

第十七章 再入迷渊

想到那天她敬我的酒里头隐隐的药香,我心已微微了然,待反应过来之后禁不住浑身一震,也不顾躲在一边儿窃听了,只急急忙忙掀开帘子,冲到邱五晏身边去,指着瘫软在他怀里的虞香草,有些不可置信,“她……她死了?”

“只是昏迷,”他早已怀抱住了倒下的虞香草,此时蹙着眉心,沉声应道,“我封了她的血脉,暂时死不了。”又与我道,“阿若,你扶她去房里休息,等会儿到暗房里头找我便是,我有话跟你交待。”

事到如今,纵使之前与虞香草有再多的嫌隙,也统统抛到了脑后,我牢牢地扶住了她沉软而了无生机的臂膀,敛眉应下,“是。”

邱五晏便是疲惫地摆了摆手,一摇一晃地走了。

待扶虞香草躺好后,我急急唤了小黑代为先看着她的情况,便脚步匆匆地去暗房里头寻了邱五晏去。

暗房里头依旧燃着那盏幽幽的长明灯,而邱五晏正埋头伏在桌面上,眼前摆放着一大堆杂乱的药草。我走进时本心有余悸地屏了鼻息,生怕那株古怪的银鸩花再把我弄得晕头转向,进去后方才看到已然被那劳什子天蚕丝布给盖上了,方才放心地呼了一口气,转而有些担心地唤道,“邱五晏……”

他应声抬起头来,眼角是一片干涩,并没有想象中的半分泪迹,只朝我明朗地笑笑,再不复前几日的阴霾笼罩,淡淡地对我道,“我打算换血。”明明是这般重要的决定,语气却轻松得像是在说今天做什么饭菜一般。

“换血?!”我震惊。

“是。”他的十指如飞,在桌上摆放的一片杂乱的药草里头飞快地穿梭着,直教人觉着一片眼花缭乱,“换下她身子里头的毒血,再用药草调理,她便能继续活下去。”

我的喉音有些涩哑,干巴巴得难听,“可是这样你会死。”

“嗯,大抵来说是这样的,”邱五晏微微弯起嘴角,很是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又将几个包好的药纸包递与我手中,“所以之后的日子里,就麻烦阿若你照顾她了,哎,别瞪我,并不需要你如何端茶送水一把屎一把尿的养着,只要把这些熬好给她送去即可,一天一包,约莫五日便能恢复平常,那时候你尽可以挥着鸡毛掸子赶她走,便不用与她两看相厌了。”

这厮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情贫!我想如往常一般没大没小地叉腰破口大骂他死狐狸,然而张了张口,却自己先哽咽了三分,只撇过头不语,也不去接。

他似乎猜到了我心中所想,只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尖,“傻丫头,别哭啊,说来你不是老早就盼望着我死了吗,平日里一个‘死狐狸’‘死狐狸’地叫得没个正形儿,怎么,这时候先心疼了?舍不得我死了?哎呀哎呀,泪花花都出来了,好丢人,这要传到外头,你还要你这自封的女侠名号么?”

“这不一样!”我难受地摇了摇头,始终没有伸手去接他手中的药纸包,仿佛一伸手,就等同自己判了他的死期一般,只不住地摆着头,哑着嗓子道,“我想不通。你杀了药谷谷主虞白是为了生,为何现如今为了他的女儿便甘心死?你是……爱上虞香草了?”

“爱……?说来也谈不上爱吧,”他微微一笑,习惯性地微微眯起了一双狭长的狐狸眼,霎时间只见得到两条黑乎乎的缝儿,很是颠倒众生,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只不明不白地道了句,“有些感情,说不明白的。”

我还想劝上几句,以求他转心意,却听闻邱五晏舒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阿若,说来你可能觉得过于夸张,但是真的,当我做出这个决定后,我觉着一辈子都没有如今这么轻松过。都说一命偿一命,事到如今,倒也是应该还了。”

我仍是不服,只低声辩驳道,“那江湖上的那些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怎么没死?那些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做尽了肮脏事的伪君子怎么也活得好好的,没日没夜的搂着个娇妻美妾过舒坦日子,怎么偏偏牺牲你一个不疼不痒没羞没臊的小人物,这算什么?”

他却是笑了,“人各有命,这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他似乎并不想再多说,话音刚落,便只强行把那几个小巧的纸包塞入我的手中,明明份量不算得上充实,拿在手上却仿若有千斤重。我知晓他是心意已决,咬着下唇点了点头,走出了门去。

回到虞香草房里,小黑正在里头守着,我拉过了他的衣角,低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纵使是出了这般大的乱子,他也没说什么话,面上也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只给了我一个眼色,示意我自己去看,我走近时才瞧得她已然清醒了大半,只不过因为被邱五晏暂时封了血脉,所以还不能动弹,但已然能说话,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语气虚弱地问道,“他是要为我换血吗?”

倒是猜得通透。

我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未曾想到的是,虞香草一双幽黑异常的眸子直直看向我,只能算得上是清丽的苍白脸庞上突如其来地绽开一抹甜美异常的笑意,嗓音清脆,如琴音般泠泠作响,仿佛还是当年天真可爱的豆蔻少女一般,然而口中缓缓吐露的却是极无情的话语,如同刚开刃的锋利匕首一般,轻轻的一横一撇都伤人,“我一点儿也不难过,这是他欠我的。”

不知为什么,知道了真相后,我反而不生气了,只耐心地为她倒了杯茶,送与她唇边,尽力使用最平静的语气道,“何必呢,你在这里跟我倔,邱五晏也听不到,我也不会佩服你。你便是在这里骂了他十八辈儿祖宗,也单单只是你一人儿的事,旁人儿更是无从过问。你若想一心知道真相,好,那我便告诉你,他前头儿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杀了你的爹爹,如今为了你活下去而毁了自己,便是这样子,简单得很,还有甚么好问的吗?”

给她喂下了几口温水,我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到一边的案几上头,也扬着脸对她嘿嘿笑,学着邱五晏没心没肺的模样,“虞香草,即使你没有让我死,我还是想告儿你,那天晚上,我是真想要了你的命的,现在,也一样。邱狐狸现在大抵是去焚香沐浴,准备换血事宜了,你若是给我把刀儿,我趁着这空档现在就敢刺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