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眉心忽的一动,听太虚老和尚这么一说,再加上桑枝失常的反应,心里的迷雾总算消散了些。猜想那当年桑枝和焕月小和尚结下的那几分仇恨,大抵里头是别有一番误会存在的。
那太虚似是越说越为激动,无了半分刚进灵栖门时肃穆的模样,挥起手中的锡杖就要打在桑枝身上,那锡杖似是被施了什么法术,方才还普普通通的錞管上此时通体散发出金色的佛光,晃得迷人眼,与焕月小和尚手上的那串念珠相同,见闻他只是口中念了个决,那锡杖上的大环小环齐鸣,声音清越,却又宛如催魂铃一般,惹得耳边嗡嗡作响。
见他祭出这等法器,我的心骤然一凉,这太虚老和尚满载忿忿的一下竟是想要桑枝灰飞烟灭了,又转头着急地看看四周,却并无可驱动的花草。
惊惶之时另一抹金光咻地从我眼前飞过,架住了即将落到桑枝头上的锡杖头,我本已做好见血溅当场的准备,如此变故不免欣喜,定眼一看,才见是一串紫檀念珠,其上的金光稍比锡杖的要黯淡了些,也并未完全架住,锡杖被这么一阻挡,而侧身一歪径直砸到了桑枝的肩上,桑枝的身体一软,险些跌到了地上,又强行撑着墙面站着,倔强地抿着唇。
焕月站在我们两个的前方,站成了一个保护的姿势,白日里穿的那青布袈裟还未换下,无风自动的衣角在摇曳的烛火下韶染出一片诡异的光芒,只是一挥手,那串紫檀念珠便飞起来,重新回到了他的虎口上。
太虚的脸色一白,立马厉声喝道,“孽徒!还不快快让开!让师傅先收拾了这个祸乱的妖孽!回去你再领罚!”
他不语,身子依旧屹然不动。
桑枝痴痴地看着焕月的背影,似乎心满意足了一般,骤然轻笑了一声,终于支撑不住,身子猛然一晃,仿佛下落的枯叶。
我赶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桑枝,见到她嘴边沁出的一丝血沫,暗暗只觉心惊。她的肩膀上挨了那一下都尚且如此,若是刚才焕月小和尚未出手相救,若是那太虚的一杖不偏不倚地正打到了她的头上……后果不堪设想。
来不及想其他,我七手八脚地从怀里翻出一条绢帕为桑枝拭去嘴边的血迹,看着被血浸湿了的绢帕,终于发声怒道,“一语不合便要致人于死地!这难道就是太虚大师您的道理吗!”
太虚似乎这才注意到了我一般,听闻话毕只怒极反笑,却不回应我,只转眼盯着我散乱头发下露出的耳廓,“哦,糜族人。不找个地方藏起来安身立命,反到这里为妖孽出个什么头!莫非你也想成为妖孽!”
“你……”
“不要再说了。”焕月冷冷发话,突然撩开下摆跪下,一字一句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晰而坚定,“徒儿不孝,因受红尘所惑,待一切安顿好后,自然会回寺领罚。”
见徒弟终于肯认罚,一直板着脸的太虚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你便亲手杀了她,这一次,师傅绝对不能饶过这个妖孽。”
“我想师傅大抵是会错意了,”焕月突然浅浅地弯起唇来,给一派郁沉的面容添了几分孩子气,“回寺领罚后,徒儿自会与方丈议明还俗之事,徒儿既已入红尘,便甘愿于红尘。枉费师傅一片苦心栽培,还望师傅见谅。”
本已做好日后劝慰桑枝不要伤心的准备的我听到此话,不禁瞪大了眼睛。焕月这话是……要为桑枝还俗了?欣喜之下却又隐约有些担心,太虚这老和尚眼里如此容不下桑枝,听到爱徒说此话不知道又该如何反应?焕月和桑枝的法力尚且拼不过太虚,我又能如何?邱五晏不会武功,小黑的武功定也拼不过这虚幻的法力,便是来了也不过是多了两具尸体。
我这才发觉手心里竟已满是冷汗,眼前的一切都是未知数,稍微走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
果不其然,太虚气得全身发抖,狠狠地挥起锡杖似乎要打下去,焕月安静地闭眼,昂着头却不闪躲,锡杖终在离一寸的时候又颤颤巍巍地放下了,连话都说不安稳,“好,好好,我的徒儿终于也学会逆反师傅了,你,你竟要为一个妖孽毁了这么多年的道行!我早说了这是个孽障!你不信,不信,这不就惑了你的心么!”
他似早已预料般地缓缓睁开眼睛,“妖也算是在芸芸众生中,徒儿定会规劝桑枝从此不伤及人命。”
太虚古怪地盯了他一会,忽的笑起来,似是嘲讽他的无知,“浅薄!妖性本身便是如此,你以为凭一个你小小焕月便能逆了这乾坤去?”
桑枝早已因为受伤过重而昏迷过去,无从听到后面的话,我紧张地揪住了衣襟,担心焕月的态度会因为这太虚老和尚的话而有所松动。
然而闻言,焕月只是咬了咬下唇,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头,并不算大声的语气却是出奇的坚决,“徒儿定当尽力而为,若桑枝一日伤及人性命,徒儿定当亲手了结了她。”
太虚微怔,抬眼以一贯以来阴沉的眼神打量了一会,最后终是妥协,“记住你说过的,若那个孽障有一日伤及人性命,你要亲手了结了她!”留下了这并不算客气的一句后,他狠狠地瞪了我和昏迷的桑枝一眼,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我心里还是有气,毫不惧怕地回瞪了他一眼。
“她怎么样了?”
听焕月问起桑枝,我费力地扶起瘫在墙角的她,放心地交到他的手上,“昏迷过去了,不过我方才略微瞧了一下,应该未伤及到筋骨,桑枝又并非凡体,休养几天便没事了。”
他“嗯”了一声,当作是应了。
见他不再说话,亲眼目睹了刚才那一番惊心动魄的师徒对决后的我胆子也大了起来,只好奇地问道,“焕月师父,您之前是否是因为救下桑枝性命,所以才有了误会的?”否则为何他们初次见面时总是剑拔弩张的模样,若如桑枝之前所说,单单是她为了引起焕月注意,也决计是说不通的。
他们之间,定还别有一番故事。
焕月点了点头,低头看向怀中的桑枝时,常年冷峻的脸上竟酝酿出几分名叫“温柔”的情绪来,我搓了搓眼睛,差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那时师傅说她会扰乱我修行,当时便要毁了她,我跪在师傅面前求了一天一夜才,师傅才就此作罢,只唤我离开她,否则便要让她灰飞烟灭。”愣了愣神,他又缓缓说道,“其实师傅他,也是对我很好的。”
听出了他语气里隐藏着的几分黯然失措,仿佛一个犯了错事但又倔强坚持己见的孩子。我闭了嘴,不禁有些默然。
第二十九章 变故
就这件事平心而论,我实在有些太自我,因为与桑枝亲近些,所以希望他们两个能好好的在一起,而对破坏他们感情的人都抱与仇视的态度,甚至在焕月说话之前还在心里暗藏了许多诋毁那太虚老和尚的话,准备待他说完便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如今想想,那在旁人眼中古板得甚过的太虚老和尚,固然不通情理,但之所以这次也能饶过桑枝一命,怎能不算是对他爱徒的又一次绝大的容忍。我因为桑枝而与老和尚置气,他又何尝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徒弟才下了狠手。
然而所幸我并非圣贤,只是灵栖客栈里头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杂役,从未想过一心向善皈依佛门,也理解不来那些人间大爱换位思考的大道理,所以即使知晓那太虚老和尚做这些事的理由,也绝对不能够原谅。
心思已然通明,我安安心心地与焕月施了一礼,回了房去,心里只思量着明日定要把这好消息跟小黑和邱五晏传播一番。
下楼之时我偶然回头看去,焕月依旧站在走廊上,低头敛眉看向怀抱着蜷在他怀里的桑枝,清冷的眉目中满载温柔。
……
二日是个晴好的天,或许是因为焕月帮助,也或许是因为妖体所故,更或是因为心情正好,桑枝的身体恢复得出奇神速,也不过只歇息了一夜,此时便已经能下床活动了,除却左边受伤的肩膀暂时还抬不起来外,一切活动均与常人无误。
我把双臂如游魂一般耷拉在二楼的阑干上,懒散地看着楼下桑枝硬是仗着受伤,撒娇着要焕月喂她吃食,焕月依旧冷着一张俊俏的小脸蛋,却在几番纠缠后还是妥协了,一举一动无比别扭,却满藏蜜意。瞧着桑枝如花的笑靥,带着几分耍过小聪明后得意洋洋的情绪,我不禁有些好笑这厮伤得是左肩,与行事的右手又有何关系?
正瞧得不住呵欠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望去,却是小黑,忙下意识地直起了身子,提溜过了靠在一边的扫帚拄在身前,整装待发,俨然一副“我绝对没有偷懒”的模样。若不是时间不够,我都差些要呸呸吐口唾沫在手心里以整整散乱的发帘,再来个完美的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朝他招了招手,“嗨,小黑。”
小黑微微颔首,便当作是招呼,又瞥了眼我身后的阑干,“怎么趴在这里?”
原来他刚才竟是看到了,我泄了气,索性又趴了上去,没好气地指了指下方,“先看一会楼下那对柔情蜜意,沾沾喜气,等会干活才能顺顺当当。”
他微微地弯了弯唇,“什么歪理。”
我嘿嘿地傻笑起来,又注意到一向冷面的小黑今日竟每一句都有搭话,可谓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事,我不禁来了兴致,问道,“诶,小黑,你以前有喜欢的姑娘吗?”
他本已是准备下楼梯了,听到此话半回过身来,面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终究是给了我一个确定而清晰的答案,“没有。”
果然啊……像小黑这般冷面冷情的小哥儿,虽然并不至于让人觉得害怕或是厌恶,但也总是不会与人太过亲近,也探听不到他内心的想法。这样的状态下若是要有真心喜欢的女子,大抵也是很难的罢,但如果真的有了,那也应当是天下最好最好的,这才得以能与他匹配。
我孤零零地拄着扫把站在高高的走廊上,居高临下地朝着小黑渐行渐远的冷寂背影,无措地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勇气问出接下来的那句“那,现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