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懵了,“你真不知道?就在你房里,桌上笔筒里头放着的那串冰糖葫芦不是你的?灵栖里不是只有你才喜欢这种甜腻腻的玩意儿吗?”
“咦?”我撇下了邱五晏,加快了脚步急急上楼去,一把推开了房门,果然,青竹的笔筒里头搁着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外头裹着的糖衣已融化了大半,糖浆温软地顺着一粒粒晶莹剔透的山楂而下,黏乎乎地淌了小半个桌子,在阳光下反射着琥珀色的金光。
我傻傻地盯着那串浑圆饱满的山楂,想到前几日那因为鼠患而被老鼠咬脏了的糖葫芦,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人用鹅毛轻轻地搔弄了一下,惹起麻痒无尽,又舒服得止不住想笑出声来,又不敢放声,只敢小心翼翼地,自得其乐地窃笑,不愿与他人分享。
原来他竟是全都明白的。
糖葫芦外头的糖衣还在融化,我来不及一个人再戳这里上演煽情独角戏,急急忙忙胡乱地擦干净了手便捻起了竹签,这一次再不敢把糖葫芦放在外头了,只秉着“肚子才是最安全的地方”的真理忙不迭地叽里咕噜先囫囵咬了个满嘴甜。
约莫半盏茶时间后,我拍了拍明显被充实了的肚子,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了贵妃榻上,满意地打了个嗝儿,只觉得生命如此美好。
下楼时听到大堂里有细细碎碎的商量声,我小跑了几步豪气地探头去看,一个身着一袭鹅黄色广袖裙的女子正背对着我,半身微趴在柜台上,更突出了她那一把纤细的水蛇腰。一只手托着下巴,露出雪藕般的一节皓腕,而她的眼神只直勾勾地盯着铺就在柜台上的入住登记簿,一边为难地轻轻咬着毛笔杆,不知是在斟酌些什么。
估摸在柜台前踯躅了有半炷香的时间后,她竟是干脆利落地“啪嗒”一声扔了手中的笔,又拍了拍手,歪头认真地询问邱五晏,“诶,我能不能直接摁个手印呀?”
本来我也只不过是偶然路过,并未当这是件稀奇事,然而她这么一发话,我反而驻足停下,开始注意起了这个女子。她的嗓音很特别,是寻常女子家里所稀缺的娇媚酥软,微微上扬着的尾音字字都拖得悠长绵软,又恰到好处,不显拖沓,仅是一个简单的“诶”字音便占尽了人世间的千娇百媚,更难得的是,这样的声音却不染风尘,宛如琵琶拂弦,妖娆却不失风骨。单听声音和看着背影,便能猜度出这是个多么俏生生的人儿。
邱五晏愣了愣,复又温和地笑道,“无妨。”说罢便殷勤地去翻箱倒柜找印泥。
这下我确认这位新住客定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无疑了,因为邱五晏这厮只有在面对温香软玉时才会装出一派从容温煦温润如那清晨的小朝阳的正经嘴脸,而后再慢慢温水煮青蛙,待得觉得时候到了再一举拿下,从此拜倒在他的石榴裤下。这是这厮的惯用战术,这么几年来,我还未曾看到他失败过。
然而……今非昔比,这回灵栖了多了一个成日板着脸也风骚无比根本无法抵挡的小黑,我看到那个姑娘撇过头时对着的方向正巧是门口小黑站着的方位,不禁扼腕叹息,心中隐隐有预感邱狐狸这回的泡妞战术,大抵是要落败的。
仿佛已经可以预想到邱五晏抓狂的模样,我无奈地撇了撇嘴角,一边抄起正搁置在一边的印泥盒递去,一边暗自准备今晚就开始第九把残损菜刀的寻觅之旅。
邱五晏斜了我一眼,接过印泥,又转过脸堆起满脸温和的笑,变脸之速足以令常人望尘莫及咬牙切齿,“不知这位姑娘芳名,我好帮你登记入册?”
我拂了一把虚汗,这厮举得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是自己想要问吧……
那姑娘似乎没有看出邱五晏的小心思,倒是很配合,只随手扶了扶发髻上的一枝樟木缀祖母绿花钗,柔声答道,“桑枝。扶桑花的桑,枝叶的枝。”
我不自觉地低声重复了一遍,“桑枝……”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那个女子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乍然回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是这时才真正看清她的容貌。极具传统古典美的鹅蛋脸上施得粉黛轻薄,上嵌着一双狡黠妩媚的杏眼,泛着水润潋滟的光泽,这么看一切都是极柔极美的,然而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并不稀奇,看久了难免让人觉得落了俗艳那一流去,偏偏她那高高的鼻梁和颧骨都极具异域风情,令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桀骜妖冶的野性,烈艳得像是七月正午时薄云掩盖住的那抹最刺眼的阳光,灼灼热烈,璀璨绚烂,看久了会反被其伤,但却又叫人始终舍不得移不开眼去。
我不禁怔在原地,倒不是因为太过惊艳,而是因为越端详这女子的面容越觉得熟悉异常,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待她朝我巧笑着快速眨了眨眼,我才一惊,瞪大了眼睛颤着手指指向她,“你不是……”
第二章 落跑秀女?
这可不是方才在最后一辆花车上看到的那个秀女?!只不过是卸了那惹眼的额环和那层面纱,虽然刚才在花车上仅仅只是惊鸿一瞥,但这双标志性的眸子我又怎么可能会认错?再加上此时她身上那套鹅黄色的衣裙,可不是刚才看见她是身上所穿的服饰?
邱五晏显然有些疑惑,但却不理会我在一边指手画脚地抗议,只转过头,堆上一脸和煦的笑温言软语问道,“桑枝姑娘,你们之前可有见过?”
桑枝乖巧地应言歪头瞥了我一眼,刚才还对我狡黠地挤眉弄眼的一双漂亮的眸子里此时满是陌生,但口中的语气依然是柔媚而妥帖的,“唔,不认识,请问这位姑娘是……?”
怎么会?!我皱眉正要辩称时,又是被毫无姐妹爱的邱五晏急急催促,“阿若!还愣在这干嘛,还不快领桑枝姑娘上去?”
果真是重色轻友的死狐狸!我恨恨地朝他做了个无比扭曲的鬼脸,把疑问埋在心底,正要请桑枝楼上去,却见她退后了一步,轻巧地避开了我伸过去的手,又屈着食指托着下巴四处打量了一番,最后把目光投在了门口的方向,眸光一亮,留了约莫半寸青葱指甲的芊芊玉指轻点,娇柔婉约的语气似是二八少女撒娇,然而其中隐含着的意味却是出奇的斩钉截铁,“唔……那我要他领我上去。”
指尖的方向,不偏不倚地指向了戳在门口那尚不明状况的小黑。
“啊?”我率先窘了。之前也不是没想过她会觊觎小黑的美色,却实在没想过她竟会如此迅速而赤裸裸,当着笑若春风的邱五晏的面就忍心明目张胆地勾搭另外一个俊俏的汉子,着实眼光毒辣得紧。我在心里盘算着,按这个趋势,小黑该不会一上楼就被这性情开放热情的桑枝直接扑倒在床上吧……
邱五晏那常年如沐春风的容色也是一僵,蹲侯在一边的我察言观色,立马贴心地递了把菜刀上去以供邱狐狸唰唰唰磨着泄火。
可是为什么,这厮的脸色好像更黑了……
最终还是由我领着明显摆着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的桑枝上了楼,因为眉娘很是适时宜地唤了小黑去房里,虽然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但显然比与这时刻卖弄万千风情的桑枝回那销魂窝里要安全多了。
步入了卧房,她不住地左瞅瞅右看看,东摸摸西摸摸,似乎对一切都很新鲜的模样,我更加落实了她出身不凡的想法,便小心地转身掩上了门,试探性地询问道,“这里再没有别人了,桑枝姑娘你可要说明清楚一下自己的身份?毕竟我们灵栖是不收身份不明之人的,姑娘您事先说个明白,我们也好办事不是?”
桑枝转过身来,看向我,浓丽的眉目微动。
我以为她起码也会推诿几番,没想到她却是乍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我还没来得及讶然,她便抬起了头来,艳绝俏丽的脸庞霎那间竟已是泪盈于睫,楚楚动人得我见犹怜,“事到如今,桑枝也不想再隐瞒姑娘了。小女为庶出,自幼便不得家中双亲宠爱,此次秀女大选原应是长姐先行,可爹爹和大娘不忍长姐前去那宫墙里头受苦,便另指了我代长姐入宫里去,若是侥幸能得了几分名头,算是光耀门楣,若是不幸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便算是我没福气,他们更是不会心疼半分。桑枝不甘自己的命如此受人摆布,便借着如厕的空漏逃了出来,求姑娘好心收留下我,不然我,我,桑枝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我被这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话绕得抽了抽眼角,“……说人话。”
“我没带钱。”
“……”
安顿好梨花带雨面色万分凄切的桑枝,并被含泪逼着发毒誓“我不说我不说这辈子就算强X了我也绝对不跟别人说出你的身份”后,我背过身深呼吸了数遍,果断选择推开门狼狈地落荒而逃。
邱五晏正斜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落跑秀女?”
“是,”我白了他一眼,恶狠狠地掷地有声,咬牙切齿,“还有,邱狐狸,窃听别人说话很不道德,我可是用我的贞操发过誓的。”
“一小姑娘家的整天满口都是这些七七八八的话,也不知个羞,”他曲着食指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口里不轻不重地斥了我一句,转而一连串地问我,“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当米虫长期养着?吃住的开销花费又怎么算?从你的工钱里扣?”
最后一句话权当作听不见,我朝他忧愁地叹了口气,提议道,“不然跟眉娘知会一声,安排桑枝在灵栖里也干个什么吧?正好灵栖里人手缺得可怜,就当作卖身偿还了罢。”
他斜眼瞟我,“比如?”
“跑堂?不行,抛头露面反而更暴露目标。杂役也不行,她那娇滴滴的模样哪像是干重活的。帐房的话,呃,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情况下,她刚才似乎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我逐一掰着指头算着,最后悲哀地看了邱五晏一眼,询问道,“哎,你觉得她会做饭吗?”
邱五晏默了。
却没想到桑枝骤然推开房门,看向面对面一起惆怅的我们,忽的嫣然一笑,竟煞过了那名动天下的妖媚牡丹,“诶,做饭吗?我会一点啊。”
会一点?我和邱五晏痛心地对视了一眼,一起默契地默了,心里都没报太大期望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秀女能整出什么妖蛾子。
然而第二日,我们就领会到了她说的“会一点”的真正含义。
眼看着桌上一盘盘摆放整齐的菜肴均精致诱人得只应天上有,我被撩人的香气诱惑得咽了咽口水,偷偷地攀上桌子趁热尝了一块,从此便再也停不下筷子。我一边埋头苦吃,一边问忙活了半天却一点也不染油烟气甚至连发丝都未乱一丝的桑枝,“桑枝,这做的是什么?”
桑枝哧哧地用小绢子掩嘴娇笑一声,未语便先朝我抛了个娇滴滴的媚眼后,才悠悠地媚声道,“这个嘛,当然是鲍鱼酿水晶虾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