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1 / 1)

他离去的脚步只略微一凝滞,随即头也不回地阴沉道,“无碍。”

番外·长乐篇(三)

菱花镜里,光华浮动。待镜面上跳跃的虚幻光斑随着屋内光线减弱而尽数散去后,镜中终于清晰地映照出了一张娇艳的面容,黛眉浓丽,两颊绯色胭脂横扫间,更显少女妩媚而不造作的风情。

在宫里侍候的婢子用篦子沾了些许牡丹头油,一面缓缓地为镜中之人篦着发,一面察言观色地问道,“公主近日心情似乎甚是不错呢。”

姜雪芍微愣,定眼看着镜中的娇艳面容,本望之凛然的五官确实要比往日里笼上了几分柔和的意味。末了,她移开眼去,看着窗外已然开成花海的雪芍药,突然笑得很是开心,“外头春光烂漫,自是看得人心情舒爽。”

婢子捂嘴笑道,“要奴婢说,恐怕还有因为苏大将军的缘故吧,公主……可是对苏大将军有意?”话音刚落,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是这些年来快活日子过了头,竟一时失言了,忙脸色大变地一把扔了手中的篦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半真半假地憋出了两汪泪来,“公主恕罪!奴婢一时失言,奴婢知错了,奴婢罪该万死……”

“无妨,”姜雪芍微拧了拧眉,半侧过身子去,捡起丢落在地上的碧玉篦子,兀自对着菱花镜理了理乌黑柔顺的鸦鬓,语气清淡,“……我与他之间,就如棋逢对手。”然而以后,究竟会是对手,还是相守一生的伴侣,谁又能说得清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这一生,必然会与他纠缠不清。

这既是命。她不欲逆天而行,也不欲违抗自己的内心。

外头骤然有出战的号角吹起,战鼓雷雷,高亢凌厉,气吞万千。

姜雪芍眸光清冽,宛如穿越了重重宫墙了一般,直直望向窗外声响传来的地方,葱白的手指微微屈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紫檀雕狮纹案面。

她是知晓的,近日祈国边境戎狄异动,苏乐身为骠骑大将军,自然首当其冲地应当拥兵前战。但所幸,也不过是些不成气候又胆大包天的蟊贼。祈国国力虽不算上等,然而镇压此等小贼仍是绰绰有余,并不足以为忧。苏乐刚上任骠骑将军一职不久,虽是正经武科状元出身,然而出身在贵胄之族,总不免私下里被人诟病为只会纸上谈兵的纨绔子弟一流。此去一行,正是为他自身扬名的好时机。这一生成败荣辱与否,皆看他初战表现。

她偏过头,问道,“苏将军什么时候出战?”

“回公主,未时三刻。”

她心念一动,不自觉已从妆奁中拈起了一串流光溢彩的璎珞比对在了雪白的颈间,半晌后她才悠悠地缓过神来来,看了看一边的青铜漏刻,随即下了决心,“替我梳妆!”

城门外。

十三万雄师已然全部清点准备就绪,苏乐顶着亮银皂缨盔,跨.坐于五色斑豹铁骅骝之上,持着方天画戟回首看去,准备做出战前最后的告别。

此时已然是雪霁天晴,江河万物皆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下,他控着缰绳回转过马头,正欲收回眼去,却意外地发现那银装素裹的青砖城楼间,突兀地跃出了一抹鲜艳的红。

她依旧是素昔那般张扬的作风,里头已然是一袭朱砂色苏绣宫装还不够,外头居然还系着着一领火红的丹顶鹤氅,宛如熊熊而起的红莲之火。缀着貂绒的风帽遮住了她大半浓丽的眉眼,只余下一点朱红如樱的唇在匀净白皙的下颔上清晰异常,却依旧掩饰不住自她身上散发而出的凛冽意味。

苏乐松了缰绳,稳稳当当地停住了即将要奔驰而去的马匹,转而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个女子。身上覆着的锁子连环大叶青铜鱼鳞甲依旧冰冷,然而心里却陡然升腾起一分无法言喻的暖意,牵扯着本冷凝着的嘴角都上扬了几分浅浅的弧度。

她从朱漆木架之上接起一支红绸包裹着的鼓槌,稍微掂量了两下,随即扬起手狠狠地往绷紧了的牛皮鼓面上擂去。

她并不懂鼓法,然而那一下雄浑的鼓声却使了十二分的气力,如同铮铮杀气震荡在天地之间,直透苍穹,仿佛展翅高飞的苍鹰即将要直冲过一片苍云高幕,破空九天而去。

明明是那般纤瘦孱弱的身躯,一瞬间却爆发出了凌云之势。

骤然而起的寒风烈烈,乍然把她头上的兜帽吹落,本被拢入披风内的鸦色长发瞬时在冷风中纠缠纷扬着,宛如即将要御风而去的九天玄女。一瞬间仿佛天地俱寂,仅有她一人“砰”的一下扔下手中的鼓槌,沉默地独立在高耸的城墙之上。红衣白雪,墨发冷眸,仿若孤身盛放的深雪优昙。

再冶艳的昙花也仅能一现,若不能及时留住,便只能抱憾错过。

下头议论纷纷的将士们仅被着突如其来的鼓声愣了一瞬,紧接着齐刷刷地振臂高呼,士气陡然高涨起来,片刻,便已成燎原之势。

不过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战役,然而长乐公主却亲自出面擂鼓造势,激励兵将,试问这是何等大的面子?

振奋人心的呼声几乎快要冲破云霄,然而却统统落不到他的耳中。苏乐抬起头,看着她在艳色红装的簇拥下依旧孤骛嚣张异常的眼眉,心下已有了决定。

他此去征战归来后,定要折下这朵孤岭之花,决不让她凋零浮沉。

……

三月,皇城传来捷报,苏乐所率之军势如破竹,如有神助,单是主帅苏乐便仅以一人之力斩下百余人头颅,战神之名从此打响。

五月,祈国子民接着迎来了第二桩喜事长乐公主与苏大将军举国大婚。

苏大将军出身名门,位高权重,英武堂堂,公主盛采华妆,艳绝天下,二人可谓天作之合。旁人本是看惯了长乐公主穿红装的,然而在穿上朱红穿金的嫁衣之时,竟然比往日还要再艳丽三分,连往日里眉目间的几分凛冽也被胭脂水粉匀得温软了下去,已经隐约有了成熟少妇特有的几分风韵。

一片欢天喜地之中,唯有一双阴戾的暗色眸子始终冷凝着,目光死死地缠黏在携手登上金顶黄绣凤版舆的一双璧人之中,始终不肯移开半分。

明明是他先遇到的,为何却落入了他人的手中?即使那个人是皇姐,也绝不行。

不在掌控中的人与物,都应该毁的彻底。

番外·长乐篇(四)

一晃便是十余年。

她一日从午觉的梦魇中陡然惊醒,这才觉得额头上覆着一层凉薄的冷汗。她回过头望去,窗外天色已暗,想来自己已睡了大半个下午,然而身子却依旧觉着乏得很,她尝试了几次也没能从榻上起来,只干脆睁大眼睛躺着,等着体力逐渐恢复。

房外隐隐约约传来苏乐的声音,“翠儿,夫人还在睡么?”

“是。”丫鬟翠儿的声音怯怯的,“也不知怎么地,近日夫人似乎都特别乏困,身子瞧着也孱弱了许多,只是又不像是有孕在身……奴婢,也看不明白。”

苏乐的声音停顿了半晌,而后才叹气道,“那便算了,等夫人醒来你便代为转告她,近日朝廷又出事端,我需尽快拥兵出战镇压长鲸,她便留在府中好好养好身子,不用随我一同去了。毕竟那里……也不是个养身子的好地方。”

“是,将军。”

她分明听得到他温和的吩咐,本想起身回答,然而四肢却都是僵硬的,仿佛被什么力量钳制住了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半晌,感觉他欺身而上,俯身时投下的阴影几乎笼罩住了她的半个身子。他温热的鼻息细细密密地笼罩住她光洁的额上,而后,他在她轻颤的眼睫上落下了一个干燥的吻,却让她不自觉地流出了眼角的一滴泪。

为什么,会突然像是诀别?

她心中隐隐只觉得一切变故都来的太过蹊跷,然而一时间却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待屋内袅袅的熏香散尽,她终于缓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强撑起身子来,“来人,备车,回宫!”末了,看了看青玉香案上的香鼎,复又沉着脸加上了一句,“派人唤二弟来。”

……

远处有脚步声由轻而重,最终戛然停滞在她的床榻前,虽沉默不语,她却仍然能感受到那如狼一般的暗灰眼眸正一遍遍凌迟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血肉,恨不得扒皮抽筋,仿若面对着一桩血海深仇。

她心里冷笑,摇了摇仍有些昏昏沉沉的头,转而掀开被褥,半直起身子靠在床头,“你来了。”

“皇姐的面色好难看,既是入宫来养病,怎么反倒一进宫急急招了皇弟过来?”姜玉面上虽是笑着的,然而阴沉的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她的面色苍白,两颊颧骨处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显现出一片病态的潮红,然而一双幽亮的眸子却是出奇的清明,见到姜玉进来,她只把身边一个青铜香鼎掼在地上,冷道,“这些,都是你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