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章元嘉开口,怡嫔就道:“什么冲撞不冲撞的,芸妹妹身上的病症本宫知道,那是心病,就是要见人才能好呢,娘娘担心芸妹妹,不过想进去看一眼,也要被你这碎嘴子拦着。”
“正是了。”一旁的褚贵人也附和,“今日是寒食节,后宫的姐妹往年这个时候都是聚在一块儿,大不了我们陪着娘娘进去,便是心病也有病气,我们也帮娘娘挡了。”
“这……”小黄门听了这话,却是犹豫。官家让人传话的时候,只说不让芸美人去见皇后,可没交代皇后来了要硬拦,再说硬拦他们也不敢,后宫的人瞧在眼里,皇后可是官家的心头肉。
小黄门正是左思右想,便听章元嘉柔声道:“本宫是个喜团圆的人,适才褚妹妹说得不错,往年这个时候,后宫的姐妹都是聚在一起的,本宫日前听芸妹妹啼哭,心中担心,不过想进去陪她说两句话罢了,公公若不放心,在一旁瞧着还不成么……”
小黄门只是个位卑的内侍官,哪里当得起章元嘉这话。
他想着怎么说还有这么多娘娘在,再不敢相阻,由章元嘉与众人进去了。
落芳斋不大,芸美人就歇在内院的寝屋中,她的确得了心病,不过一月时日,本来丰腴的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来,听到外头有纷乱脚步声,还以为是下头的婢子送药汤来了,本要唤人轻点声,朦胧间睁开眼,入目的竟是一袭金丝镶边褖衣,她惊得坐起:“娘娘,你……你们怎么来了?”
后宫姐妹和睦,没什么勾心斗角,怡嫔几人见芸美人消瘦成这样,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要不是皇后娘娘执意来见你,我们竟不知你病成了这样。”
芸美人闻言不由诧异,章元嘉执意来见她?
在这样的时候?
章元嘉对上她的眼神,淡声道:“你们去外头守着吧,本宫有几句话想单独对芸妹妹说。”
众人只当是皇后要说体己话,应一声是,很快出去了。
章元嘉又道:“芷薇,你也去院外。”
寝屋中只剩章元嘉与芸美人两人,章元嘉在榻边坐下,默了片刻,说道:“你父亲落狱后,你母亲病了,家中上下一夜间走的走,散的散,你哥哥为了给你母亲买药,日前不慎受了伤,好在救回来了。眼下你母亲和你哥哥都好,京兆府得了昭王的令,已帮着安置了。本宫能打听到的只有这些。”
芸美人垂下眼,半晌,苦笑了一声:“皇后都知道了。”
章元嘉一下握住她的手:“是,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也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好吗?”
不待芸美人回答,她很快又道,“早前林少卿落狱,你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连夜去央求官家,说明你很清楚宫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朝院外看了一眼,低声道:“我这些年太糊涂,身边被我父亲安插了眼线却浑然不知,直至近日刻意试探,才觉察出来,官家因此对我失了信任,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不怨他,但我不想听我父亲的一面之词,求你告诉我,小昭王在陵川究竟查到了什么,我哥哥为什么一直不回来,是不是因为我的父亲?还有洗襟台的坍塌,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92章 第一九二章
芸美人注视着炭盆袅袅升起的青烟, 良久道:“娘娘还是独善其身吧。您是官家的心上人,无论发生什么,官家都会护着您的。娘娘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洗襟台的案子, 娘娘不要碰了。”
“到了这样的关头, 本宫如何独善其身?”章元嘉道, “此前林少卿落狱, 芸妹妹坐到坐视不理了么?”
其实早在数月前, 章鹤书进宫来探望她, 章元嘉就觉得不对劲了。
那时她正在操持仁毓的亲事,赵永妍意属张远岫, 是私下悄悄告诉她的, 章元嘉顾及女儿家的颜面,除了赵疏, 没跟任何人提过赵永妍的心意, 哪怕被几个侍婢听见了,怎么会传到宫外去?然而章鹤书进宫后却问起仁毓郡主和张远岫的亲事。
章元嘉道:“我的贴身侍婢早被我父亲收买了,她和我说, 我父亲是遭到攻讦才被停职, 我哥哥为了取证, 在一个叫脂溪的地方受了伤, 是故不能回来。但我太了解我哥哥这个人了, 他去陵川,是去柏杨山督工的,绝不会因为旁的事擅离职守, 如果我父亲的罪名是莫须有的, 他必然相信朝廷会还父亲清白, 不可能前往脂溪,他去脂溪,只能说明……”章元嘉咬了咬唇,知道时间紧迫,必须以真话换真话,“只能说明至少在他看来,那里的罪证,真的牵涉到了父亲,他是于心有愧,才会放下自己的差务,为朝廷取证。”
章元嘉紧紧握住芸美人的手,看入她的双眼,“虽然你我位份不同,处境却别无二致。入了这后宫,除了为官家活,就是为母族活,有时候在深宫陷得久了,便把自己的来路淡忘了,以为宫外的那些事,都是俗世中的沉浮,离我们很远,其实不是,身在天家,享万民奉养,身上便已经套上了臣民的枷锁,这是我嫁给官家前,哥哥亲口对我说的。我们或许失了自由,总不能把自己也丢了,多少还要活个对错是不是?你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至于真相如何,我自会分辨……”
芸美人泪盈盈地望着章元嘉,不知为何,章元嘉这一番话分明不是为了开解她,听完之后,她连日来的困顿竟散去不少,是啊,她这些日子一直沉浸在家族的横祸中,险些忘了对错。
她点了点头:“其实妾身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说当年曲侯卖出过几个洗襟台的登台名额,至于那名额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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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元嘉没在落芳斋逗留太久,出来的时候,晴光已经消褪了,天际浮上阴云,大概又是一场雪将至。章元嘉称是乏了,散去了一众嫔妾,携着芷薇往元德殿走。
芸美人其实没有说太多,只告诉她曲不惟为了掩盖罪过,犯下了许多恶行,而那些被他拿来买卖的名额,有人称是从章鹤书手里得来的,因为眼下没有证据,赵疏只是停了章鹤书的职。
章元嘉也不知道该信赵疏还是该信父亲。
直到眼下,她一直以来的困惑与不解都有了答案。
洗襟台坍塌以后,赵疏待她莫名的疏远;大婚当夜,年轻皇帝没有笑容的脸;还有这些年下来,她和赵疏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想明白这些以后,章元嘉居然没有多么难过。可能那些该有的,翻涌的情绪,早在此前消磨殆尽了吧,她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章元嘉是冷静的,在此时此刻,她想到的只是章庭的一封来信。
信的内容没什么特别,只叮嘱她照顾好身子,“无论遇到何事,务必宁心静思,谨记家训,辨清对错,做问心无愧的决定”。
章氏的家训是“清嘉度身,兰若度心”。
章庭写这封信的时候,正是今年盛夏,他赶去脂溪取证前。
而今想想,哥哥这封来信,是为了提醒自己吗?
“娘娘。”见是周遭无人,芷薇在一旁轻声唤道,“娘娘,您问清楚了么?”
来落芳斋前,章元嘉告诉芷薇,说宫中消息闭塞,要想法子从芸美人口中问出章鹤书的处境,为此她们一起筹谋了数日。
章元嘉顿住步子,别过脸来看着芷薇,仿佛在看陌生人一般。
芷薇被这目光震住,怯声又唤:“娘娘,您怎么了?”
章元嘉摇了摇头,陌生的目光仿佛只是错觉,她的眼底映着漫天的云霾,浮上忧色,“问清楚了,父亲的处境很不好,如果没有人拉他一把,等哥哥回来,一切都迟了……”
“日前父亲不是说想通过我给京外送一封信,你去传话吧,便说我肯了,这封信,本宫帮他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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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入冬的第二场雪碧初雪还要来势汹汹,上午晴光万丈,到了下午,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了。雪在黄昏时分撒盐一般落下,一直到隔日清早才稍稍式微。刚清扫干净的街道又被一片白茫茫覆盖,尤其是城南太傅府,因为府上久无人住,门前的雪比寻常人家积得更厚,早上老太傅回府,不慎在阶前摔了一跤。老人家经不起磕绊,不到午时身上便起了热,府上的人煎药的煎药,请大夫的请大夫,忙了一上午,总算见雪停了,拿了笤帚正待出门扫雪,便见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
张远岫下了马车,带着白泉往府里走,一面问迎上来的下人:“怎么样了?”
“阶前这一跤摔得不重,病倒约莫是路上受了寒,老爷听说京里闹事,急着赶路,有两夜没歇在驿站。好在早上大夫看过,说只要养上几日,适应了京中的气候便能好起来。”
说话间,张远岫已掀帘进了屋中,一名侍从正要给老太傅喂药,见状道:“二公子到了。”
张远岫快步上前,将引枕支在老太傅身后,顺势将人扶起,接过药碗,“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