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1 / 1)

后来不知怎么,两个人就走得近了些。曲茂总觉得而今的这个江辞舟待他是不同的。他的身边,除了隔三差五寻花问柳的纨绔公子,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瞧不起他的世家读书人,他总觉得,整个上京城,真心实意与他结交,既不把他当酒肉朋友,也没有看不上他的,只有江辞舟。那时他还在懊丧,怎么先头十几年,他结遍京中权贵,偏偏漏了一个江子陵呢。

直到后来,他才发现,江子陵早就没了,他身边的那个人摘下面具,居然是久居深宫,名满京城的小昭王。

曲茂问:“你这么一个人,为什么愿意跟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结交呢?是因为成日跟我混在一起,别人才会相信你是江子陵么?”

谢容与道:“不是。”

“因为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我是谁。”

究竟是谢桢所希望的那个逍遥自在的谢家小公子,还是昭化帝所期待的清朗若举,执身谨正的昭王。他背负着洗襟台的重担长大,背负先帝与老臣们的期望,日复一日地陷在深宫,性情深处仿佛被上了一道枷锁,连小时候的记忆变得模糊。昭化十二年是他第一次离京,虽然只是前往柏杨山督工,他直觉他是喜欢宫外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的。谢容与想等洗襟台建好以后,就跟昭化帝请命去宫外走走,他许多年为了他人的期望而活,他想离开了,想试着了解自己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去找找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憎恶什么。没想到洗襟台坍塌,他被困在又一段梦魇中走不出来。直到带上面具。

那日在街上撞见曲茂,可能就是缘分吧。

从前他没有接触过这样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结交最多的只有赵疏。看着曲茂放肆笑,恣意怒,糊涂又真挚,不去刻意攀附谁,也不刻意瞧低谁,他忽然羡慕起来。

他的远游夭折在一座坍塌的楼台,乘舟辞江去仿佛是一场梦,他希望把它找回来。

“与你结交,是因为你很纯粹,你一直都在做最真实的你自己,从不多加遮掩。”谢容与道,“那是我当时做不到的。”

所以他从来没有瞧不上他。

曲茂总说自己是个废物,但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废物,任何人都有旁人不可企及的长处。

曲茂听了这话,露出一个笑来,这是他多日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大概是觉得自己这几年的兄弟义气多少也不算白费吧。

可他想到自己父亲,心中还是难过的。

他说:“如果顺利,我明早就去陵川了。要是……要是我赶不及回来为我爹送行,就让他走得好受一些,别遭太多罪,算是……算是帮我尽孝了。”

谢容与颔首道:“好。”

“还有这个。”

曲茂在雪地里站久了,浑身冻得发麻,手指探入袖囊子里,掏了许久才掏出一张纸来,“之前我在东安,有几个家将找到我,说封叔擅自调兵,不合朝廷的规矩,让我帮忙签一张调兵令给封叔送去。后来我去脂溪,路上撞到了章兰若,章兰若提醒我过一次,说这张调兵令有问题,所以有回我路过封叔帐子,就把这张军令顺手拿了回来,想说回京以后问问爹。本来我也没多在意,后来脂溪矿山炸了,章兰若重伤昏迷前,又提醒我说调兵令有异样,我才上了心,我爹落狱了,回京后我谁也不敢相信,便把它藏了起来谁都没说。不过眼下已经没有意义了,反正我也救不了我爹,调兵令给你,你看看有没有用吧。”

曲茂说着,把那张被他签了名的枢密院调兵令交到谢容与手上,驻足片刻,低声说了句:“保重。”带着尤绍离开了。

第191章 第一九一章

“……如果末将所料不错, 曲不惟不供出章鹤书,原因就在这张调兵令。”

两日后,卫玦暗查结束, 回到玄鹰司向谢容与禀报。

“章鹤书利用这张调兵令, 把封原擅自调兵的罪名栽赃到曲茂身上,一旦章鹤书拿出调兵令的存底, 曲茂便从有功之臣变成曲不惟的共犯,侯府一门父子二人获罪, 侯府上下一个都跑不了,曲不惟不愿家人受牵连,这才拼命把章鹤书摘出来。”

祁铭道:“那卫掌使可曾告诉曲不惟,说我们已经把曲校尉平安送出京城,只要他如实招出章鹤书,我们必定想办法保侯府平安。”

“说了, 但用处不大。”卫玦道,“这张调兵令没有作假,只要签了曲茂的名,就是铁证, 哪怕玄鹰司愿意相信曲茂, 三司办案, 还是讲证据的, 何况朝廷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所以还是那句话,对于曲不惟来说, 咬死不供出章鹤书, 才是最能保住曲茂的法子。”

他说着, 顿了顿, “又或者,殿下可以以牙还牙,拿这张调兵令去威胁曲不惟,逼他找出章鹤书,否则就把调兵令公布于众,但末将以为,曲不惟并不会受殿下威胁,他不傻,他很清楚殿下不会拿曲茂的性命犯险。”

谢容与道:“我记得请这样的调兵令,章程极为严苛,封原前往陵川,打的是查矿山账目的旗号,如果不跟人动兵,请不请调兵令都在两可之间,枢密院批不批,也在两可之间,但是,章鹤书想要确保拿到这张调兵令,后续拍板的,一定是他自己的人。这张调兵令到了枢密院,最后究竟是谁拍板的你们查了么?”

“回殿下,查了,是枢密院颜盂颜大人。”

颜盂?

谢容与对这个人印象不算深,只记得他官拜签署枢密院事,表面上跟章鹤书走得不远也不近。倒是近日章鹤书被赐“休沐”,他算为数几个并不避凉附炎的,还登门拜访过一回。

“把这个人拿了。”谢容与道。

“谁,颜盂?”

几名玄鹰卫皆是震诧。

卫玦道:“可是颜盂一切照规矩办事,玄鹰司并没有充分的理由捉拿他。”

谢容与道:“不必找充分的理由,找个借口即可。”他想了想,“便称是封原的供词牵涉到颜盂,请他过衙回话。”

至于过衙后,为何把人扣下了,余后借口可以再想。

曲茂这张调兵令帮了大忙。章鹤书敢在这么重要的关节用上颜盂,谢容与直觉,只要撬开颜盂的嘴,章鹤书就避无可避了。

玄鹰卫连夜出动,像一场无声的风波席卷了上京城。

多亏曲茂回京后从不曾跟人提起这张被他偷偷藏起的调兵令,玄鹰司的一切查证都在暗中进行,虽然颜盂料到谢容与迟早会盯上自己,当玄鹰卫找上门来的时候,他还是猝不及防。卫玦的话很客气,说的是,“请颜大人回衙门协助查案。”语气却不容婉拒。

当朝四品大员被玄鹰司带走,朝野一时间异声再起。

连着几日廷议多有争辩,还好谢容与借口找得无可指摘,只说“协助查案”,绝不提“缉拿”,加上背后有赵疏的支持,异声最终被压了下去。

然而朝廷的气氛明显更加沉郁了,似乎越临近真相,越是人心惶惶,随着波及的面越来越广,谁都在想,这场旧案到底牵涉了多少人。

或许也是受京中氛围的影响,不过几日间,天就寒了下来。皇帝日夜繁忙,来后宫的时间越来越少,连皇后的元德殿都去得少了。反倒是章元嘉,近些日子竟养好了些。有身孕的人,一个月是一道槛儿,先头那道坎儿过去了,到了寒冬,不惧冷不说,连精神头都好了起来。

她近日不摄六宫事,长日慢慢无从打发,便招后宫的嫔妾们过来说话。赵疏的后宫冷清,算上章元嘉,有正经封衔的统共只有六人,除了皇后,最高的就是个嫔位,人少了,争端也少,这些嫔妾们平日见不到赵疏,反而更敬重皇后,应了皇后的召,过来陪她说了几日话,见她精神好,便提议说等馥香园的梅花开了,要陪皇后过去赏梅。

也是巧,不出三日,寒食节刚到,那梅花就开了,新鲜的梅色映着一段日光,叫人瞧了心情开阔,怡嫔在一旁打趣说,“等这梅花谢了,小皇子也该出生了,宫里这样无趣,多了个小娃娃,姐妹们可有乐子找了。”

章元嘉笑道:“若知道你这样会逗闷子,本宫该早些召见你们,前些日子本宫总是歇不好,人也惫懒了。”她说着,四下看了一眼,“可惜芸妹妹总不在。”

章元嘉口中的芸妹妹便是落芳斋的芸美人,前些日子因为家里出了事,在宫里哭了一宿的那个。

她的父亲是太仆寺的林少卿,嘉宁元年她就进宫晋了美人,章元嘉性子柔和,与这宫里的老人儿相处得都好。

可能是有身孕的缘故,人说怅惘就怅惘起来,近几日章元嘉在众人跟前提了好几回芸美人,怡嫔几人知道皇后心善牵挂姐妹,想着左右那芸美人又没被牵连降罪,不过忧思生疾,便陪皇后过去瞧一眼,解了她的愁思也是好的。

芸美人的落月斋就在附近,到了跟前,院门口的内侍连忙迎上来道:“皇后娘娘万安,院子里住的这个近日身上染了疾症,娘娘身怀龙子,不能让她冲撞了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