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她年纪轻轻,马革裹尸;哭她一片痴心,错付他人;哭自己眼盲心瞎,负她至深;哭这世事无常,阴阳永隔……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音彻底嘶哑,眼泪流干,他才如同虚脱般,抱着铠甲,靠在墙角,昏睡过去。

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眉头紧锁,即使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第十九章

次日,皇帝召见。

御书房内,不似金銮殿上的喧闹,只有君臣二人。

皇帝看着下方虽然穿着国公朝服,却依旧难掩憔悴死气的霍孤舟,沉吟良久。

“霍卿,”皇帝缓缓开口,语气带着肯定,也带着一丝警告,“你平定北狄,功在社稷,朕心甚慰。你是我大梁的柱石,国之干城。”

霍孤舟垂首:“臣分内之事。”

皇帝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但是,霍卿,人死不能复生。晚瓷……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你……当节哀顺变,振作起来。这万里江山,这黎民百姓,还需要你来守护。”

霍孤舟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没有回答。

皇帝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更多的是担忧,他敲了敲桌面,声音沉了几分:“朕听闻,你回府后,深居简出,性情大变……甚至有言官上奏,弹劾你行为异常,有负圣恩,功高盖主之辈,更当谨言慎行啊。”

“功高盖主”四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霍孤舟的耳中。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皇帝,眼中第一次有了波动,那是一种混合了荒谬、悲凉和一丝嘲讽的复杂情绪。

他出生入死,踏平王庭,换来的是猜忌和弹劾?

皇帝与他对视片刻,终究缓和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霍卿,朕是提醒你。莫要再沉溺于往事,否则……长此以往,于国于己,皆无益处。朕……也希望你能好好的。”

最后一句,似乎带了些许真切的关怀,但更多的,是帝王心术的权衡。

霍孤舟缓缓低下头,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只余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臣……谨记陛下教诲。”

他声音沙哑,听不出喜怒。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皇帝这番话,非但没有让他“振作”,反而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心中对这人世最后的一丝留恋。

从皇宫回来后,霍孤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疯魔。

他不再处理公务,将一切军务庶务都推给副手和幕僚。

他开始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搜集一切与沈晚瓷有关痕迹的行为。

他命人将沈晚瓷曾经住过的偏院彻底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入,仿佛那里是她最后的圣地,不容亵渎。

而他自己,则在主院旁边,专门辟出了一间极大的静室,亲自题名为“忆瓷轩”。

然后,他开始了漫长的“寻宝”之旅。

他翻遍了府中每一个角落,寻找沈晚瓷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

她曾经用过的红缨枪,被他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悬挂在“忆瓷轩”最显眼的位置;

她批注过的兵书战策,被他一本本找出来,整齐地码放在书架上,时常翻阅,指尖摩挲着那些清秀却有力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她当时的体温;

甚至连她当年赏赐给某个老仆的一个普通香囊,都被他重金赎回,如同供奉珍宝般,放入锦盒中珍藏。

他还不满足于此,派人四处打听,重金求购任何可能与沈晚瓷有关的旧物。

一时间,“镇国公痴寻亡妻遗物”的消息传遍京城,有人唏嘘,有人不解,更有人趁机拿些赝品来糊弄,但霍孤舟照单全收,宁错杀,不放过。

然而,物质的东西终究是死的。

他最想要的,是那个活生生的人,是她的音容笑貌。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更令人瞠目的举动悬赏千金,遍寻天下丹青妙手,只为求一幅画,一幅能完美再现沈晚瓷神韵的画作。

第二十章

要求极其苛刻:必须是她身着银色铠甲,手持红缨枪,立于千军万马之前,眉宇间带着睥睨天下的自信与飒爽,那是她最耀眼、最让他心动的模样。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无数画师闻讯而来,但看了霍孤舟提供的描述和要求后,大多摇头叹息,知难而退。

那不仅需要高超的画技,更需要深刻理解画中人的灵魂气质,这太难了。

终于,在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几乎要放弃希望时,一位隐居多年的老画师被他的“痴”所动,接下了这个挑战。

老画师闭门谢客,根据霍孤舟碎片化的、充满深情的描述,以及仅存的几幅沈晚瓷早年模糊的画像,潜心创作了数月。

画成之日,霍孤舟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待在“忆瓷轩”内。

当覆盖在画作上的绸布被掀开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画中,女子银甲耀眼,红缨如火,立于猎猎旌旗之下,身后是苍茫的战场和肃杀的军队。

她微微侧首,目光清澈而坚定,嘴角噙着一抹淡然而自信的笑意,英姿勃发,光彩照人!仿佛下一刻,她就会转过身,对他清脆地唤一声:“孤舟!”

太像了!简直就像她重生在了画布之上!

霍孤舟痴痴地望着画中之人,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却在即将碰到的瞬间,猛地缩回。他怕自己的触碰,会玷污了这圣洁的影像。

他缓缓后退几步,靠着墙壁滑坐在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壶烈酒。

他仰头猛灌了几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酸楚。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就这样,对着画像,一边饮酒,一边流泪,时而低语,时而傻笑,时而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