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腰间的臂膀缓缓拢紧,她忙岔开话头,顺势从他怀里退出。
“我居夷越时日不长,还不满一年,只能谈些粗浅的想法,不一定就是对的。”江念重新理衣,敛好裙摆,坐回毛毯。
呼延吉点头:“无妨,你说来,我自有考量。”
江念想了想,先问了一句:“大王有无想过,为何夷越一直以来难以拢集王权?”
“五上姓权势过甚。”
“可不止五上姓,还有夷越各大世家豪强,他们都有培养己方势力,那么,大王选用人才的路径只能通过这些上姓和世家,如此一来,朝堂之上的官员就不属于大王,而是属于将他们提拔上来的家族。”
江念说罢,端详了一下呼延吉的面色,见他眉目深凝,眼珠微微下压,思索态。
“阿姐,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江念又道:“夷越的政规我并不十分清楚,不过就我知道的,大概猜测一下。”江念掰起指头,说着,“一、官职世禄世袭,那些个世家大族,还有诸侯、大夫一身官袍可传三代,或是四代、五代、六代……”
江念往后数着,被呼延吉打断:“行了,行了,这个就不必数了,你继续往后说。”
江念“嗯”了一声,拉回话头:“除了世袭世禄,还有一个,想走上仕途,需有高官举荐。”
其实不止夷越,包括梁国皆有这个政弊,蓬户子弟无权贵举荐很难走上仕途,举人才,却不知书,何其讽刺。
“不错,这些典章制度一直以来皆是如此。”
夷越并非蛮夷小国,只是不比大梁而已,也是历经多代才定下如今的基业,有自己的朝政法度和国策。
江念摇了摇头:“这就有很大的弊端了,大王,你想呐,高门世族可承袭爵位,积年累月之下,这些豪强世家……譬如五上姓,朝堂之上的那些官员定然分属五上姓,上姓之家拥兵自重,这可不是一代就能达到的,必是历经数代之久,才拥有这么大的权势。”
江念见呼延吉不语,睛眸微沉,继续道:“再一个,妾身适才说,地方人才由地方官员举荐,这个有利有弊,不过就妾看来,实是弊大于利。”
呼延吉解释道:“地方举荐也是因为各地官员对本地民生情况了解,贴近本地需求,提拔上来的人才能更快融入职位。”
“这也不错,所以妾身说有利有弊,大王说了它的好,那妾来说说它的不好。”
江念说这话时,面色比先前更为认真:“举荐人才的制度设计本意虽善,但实际上缺乏明确的规范与制衡,极易沦为权力的工具,考核监督形同虚设,官员手中的举荐权成为私相授受的筹码,官员们既可借机培植裙带关系,将门生故旧安插要职,亦可待价而沽。”
江念说罢,反问道:“这些推举上位的人,岂会真心为国为君为民?”
呼延吉默然不语,江念停顿了一会儿,给自己续了一杯果饮,喝了小半盏,继续说着。
“那些深谙官场逢迎之术之人,亦会通过谄媚贿赂获得举荐,而真正秉持清正操守的贤能之士,或因不愿同流合污而遭排斥,或因缺乏利益相关而受冷落,反倒扭曲了人才选拔的公平性,更会形成‘劣币驱逐良币’的恶性循环,而钻营者占据要职,实干者边缘化,必致朋党盘结,与‘选贤任能’的初衷南辕北辙。”
“崔致远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么?有真才实学,可像他这样的庶姓寒人,只因得罪了府令之子,便断绝了仕途,这中间吃了多少亏,碰了多少壁,只有他自己清楚,走投无路之下来了京都,结果依然求路无门,倘若不是遇见王,这样一个人在洪流中不会激起一点水花,没人知道他,就此被埋没。”
呼延吉深以为然,他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弊端,却没有一个具体的方法解决:“有关五上姓或世家爵位和封地的世袭,这个很难变动,他们历经数代经营,早已将爵位、土地、私兵编织的牢不可破,一旦牵扯上各大家族利益,便会联合起来对抗王权,稍有不慎,轻则朝堂鼎沸,重则烽烟四起,极易遭到反噬,这也是我为何迟迟没对他们大放血的缘由。”
江念点头,说道:“妾身这里倒是有个法子,不过眼下最该处理的不是上姓氏族,也非世家大族,料理他们需放到最后,大王如今需培养自己的势力,以‘不问出身,唯才是举’为帜,使寒门俊杰尽入彀中,届时才好同他们抗衡。”
呼延吉感觉身体里的血越来越热,一颗心怦怦地跳动,将屈起的一条腿收起,落座到江念身边,离她更近一点,明明能听得很清楚,却还想听得更清楚……
第156章 江山重要,你也重要
“所以阿姐让我培养自己的势力,同你刚才说的地方举荐有关系?”
“不错,其实大王可以用公开的考核来选拔人才,而非靠世家大族和地方荐举,如此便能打破门阀对于人才的垄断和把控,从而强化王权。”
江念转身,拿了一粒葡萄,也不剥皮,径直塞到呼延吉嘴里,说道:“届时,那些通过考核的人才,既是真才实学之辈,且只效忠于大王一人,这样不好?”
呼延吉因太过专注,竟是连皮带肉地把葡萄囫囵一咽。
江念想提醒他已是来不及,只当没看见的,继续说道:“从地方一层一层选拔乡贡,书塾选拔生徒,不能说绝对,但能从众人中脱颖而出者,各方面的才能不会差,最后一道考核,大王可将这些佼佼者召入朝堂之上,进行殿试,由大王亲自考学,再赐予官职,如此一来,他们皆为大王的门生,是不是?”
呼延吉听罢,大笑着一拊掌,抱着江念的头,在她的额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尤嫌不够,又在她的左右脸颊各“吧唧”地亲了亲。
“甚妙!甚妙!”呼延吉脸上有了不一样的神彩,霍地一起身,迈开步子往外走去。
江念也随之起身,叫住他:“去哪里?”
“我现在就去议政殿,理一理,再招几个心腹大臣好好商议一番,看这个举措该如何实施。”
“这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再者,这会儿太阳都快落山了,将至晚夕时分,再要紧也等明日说,一旦拟定章程,你就是想歇也歇不下了,这可不是一件易办的小事。”
呼延吉一想,觉着也是,这样大的事体,他自己得先有个眉目,于是暂先捺下。
掌灯时分,两人用罢晚饭,盥沐过,呼延吉又拉着江念就下午讨论的考举一事进一步细说。
“阿姐,你这个法子可太好了,怎么想出来的?”
大梁同夷越一样,并无这一铨选制度。
江念笑道:“非我想的,我没这个能耐,以前在大梁喜欢听戏,意外结识了一个随夫四处游历的女子,聊了很多,她收藏了许多市面上见也没见过的杂记,我把她的那些书翻了个遍,记在脑子里。”
“你不是最恶读书么?没记错的话,江家给你找了先生,你那个时候三五天的装病。”
江念脸蓦地一红:“我又不是什么书都厌烦,那些书不一样,看着有趣。”
呼延吉明白了,想必那些书上大多讲些世情,譬如什么怪谈、游记、才子佳人之类,有关考举之事,应是书里夹杂的只言片语,被她记下了。
呼延吉问道:“那人从哪里来的?”
“不同夷越接壤,却在梁境的另一端。”江念倏忽一笑,“我同那位娘子甚为投缘,她还说叫我日后去找她呢。”
“她叫什么名儿?你别被人骗去卖了。”呼延吉戏谑道。
江念抿嘴儿笑道:“你把人想得忒坏,她叫什么我不知晓,只知家仆唤她魏夫人,想来她夫家姓魏。”
呼延吉没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