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煦看着沃桑复杂的、交织着震惊、不解甚至是一丝恼羞成怒的眼神,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我知道你害怕,我理解你的顾虑。如果你最终的选择是离开,是保护自己,我绝不会认为你是懦者,毕竟,”她扯出一个极淡、极苦涩的笑容,“是你把勇气交给了我。”

“你可以离开,就像你从来没有来过这片泥沼。你有你的蓝天大海可以去追寻,广阔天地任你遨游。而我…”

她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我也有我的种子需要埋进土里等待发芽。哪怕这片土地再贫瘠污秽,也是我生长的地方。这里始终有我想要守护的东西。”

说完,都煦不再看沃桑骤然变色的脸。

她转过身,动作有些僵硬地走回自己的座位,默默开始收拾散落在桌上的课本和文具。拉链被拉上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响亮,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

沃桑僵在原地,脸色由苍白转为涨红,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

都煦那番话,像鞭子抽在她刚刚暴露出的怯懦上,让她既羞恼又无力反驳。

“快去操场吧,我只请了半节的课。”

她看着都煦的背影,还是如记忆般那样薄薄的、矮矮的,仿佛很容易就可以断折。然而事与愿违,在遭遇无数风雨过后,她却格外净亭,像一株永不妥协、静静在角落盛放的草本植物。

此时她正透着一种孤绝的疏离,把自己隔离在外。

一股灭顶的失落感和被抛下的恐慌感攫住了沃桑,让她动弹不得。她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走廊的尽头,连接着行政楼方向的拐角阴影里,一个颀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伫立着。

钱淑仪双手环抱在胸前,身体微微倚靠在墙壁上,姿态放松。

她刚才就站在这里,隔着教室虚掩的门,两个关系亲密的女孩的争执,如同最清晰的广播剧,一字不落地传入她的耳中。

此刻,她嘴角那抹惯常的、冷静自持的线条,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混合着满意、掌控和淡淡嘲讽的弧度。

一切,正如她所料,一步步滑向她早已布好的轨道。这种运筹帷幄的傲然,让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餍足。

033湮灭(二)

都煦推开家中吱呀作响的房门,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懒懒坐在她床上发呆的陈弦月吓住。

她反手轻轻合上门,老旧合页发出短促的呻吟。这细微的声响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惊动了床边的人影。

陈弦月闻声而动。她看着都煦,目光像蒙尘的玻璃,试图擦拭干净。

“你回来了。”

声音在空荡的室内突兀响起,略略滞涩沙哑,听起来有一种生疏的温和。

都煦心头猛地一跳,一种比纯粹的恐惧更复杂的情绪堵在喉咙口。她僵硬地点了点头,喉里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

弦月无声无息地飘近了她,抬起手,带着一种极其小心的试探,轻轻抚上都煦的脸颊。那触感像一块刚从雪地里挖出的玉,寒意瞬息钻进皮肤。都煦的身体本能地绷紧,却没有躲开。

“几天不见,”陈弦月轻轻地说,指尖笨拙地摩挲着都煦眼下那片因疲惫和郁结而显得格外深重的青影,似乎想将它们抹平,“好想你,小煦。”语气里带着一种生硬的、模仿来的亲昵,就像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在复述一句温情的话,字与字之间带着微妙的停顿。

话音落下,她微微倾身,揽起一缕都煦的发丝,轻轻落下一个吻。

都煦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她扯动嘴角,试图回以一个笑容,却只觉得脸颊的肌肉像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最终只挤出一个极其僵硬、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这巨大的转变让她无所适从,甚至比面对纯粹的恶意时更令人心悸。

陈弦月似乎并未在意她笑容的僵硬。她退开半步,空洞的眼睛里那点茫然的专注被一种更急切的东西取代了。

“李文溪的事情,办得如何?她什么时候来?”

都煦垂下眼,避开那令人不安的视线,“她.…她请假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请假?”

陈弦月陡然拔高声音,像冰锥刮过玻璃。房间里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几度,那股熟悉的、压抑的怨气又开始无声地弥漫开来。

她飘到那台红色的老旧座机旁,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猛地指向它,动作带着一种怨愤的僵硬,“之前!你不在的时候,这东西响过!就是她!李文溪打来的!我替你接了!”

弦月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脸上浮现出扭曲的快意和怨毒:“当时她吓得够呛吧?呵…”

“试试这个号码,再打给她。现在!”

都煦被她的情绪变化弄得心头一紧。她迟疑地走过去,拿起听筒,凭着模糊的记忆,开始拨打李文溪之前可能留下的联系方式。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空洞的忙音。

“嘟嘟”

“嘟嘟嘟”

一遍。

两遍。

三遍。

四遍……

单调重复的忙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都煦紧绷的神经。每一次无人接听的提示音,都让旁边陈弦月周身的气息更阴冷一分。

都煦放下听筒,手心全是冷汗。她看向陈弦月,摇了摇头,“…打不通。”

“打不通?”陈弦月猛地飘到都煦面前,那张苍白的脸几乎要贴上她的。空洞的眼里翻涌起黑色的风暴,浓郁的怨气如同实质般挤压着空气,让都煦呼吸困难。“她躲我?!她敢躲我?!这个贱人!…”

连串恶毒到极致的咒骂从她口中倾泻而出,尖利刺耳,不再是刚才的生涩,而是充满了浸透骨髓的恨意,震得老旧的窗棂都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