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投向楚望舒,那双鹿般怯生生的明眸里,此刻黯然得几乎失去焦点,“我是问…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望舒忽然心口闷得发慌。她张了张嘴,却觉得所有准备好的安慰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我不知道。”

她只能诚实地回答,声音低下去,“事情好像…突然、一眨眼的功夫,就变得这么糟糕透顶了。可一切,其实都还停留在原点。”

又是沉默。除了远边偶尔的几声狗吠。

忽然,都煦毫无预兆地向望舒倾身过去。一个冰凉的、带着橘子汽水甜味的吻,在望舒的脸颊上闪过。蜻蜓点水,却像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子。

望舒惊得僵在原地,汽水差点脱手。

“望舒,”都煦很平静地呼唤她的名字,“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是不是…也跟她们一样,只是觉得新鲜,玩玩而已?”末了,嘴角勾起一点凄然的笑,伴着未消的刺痛。

望舒被她这副样子吓坏了。不仅肉体受了的伤更多,魂仿佛也散了不少。

明明只有半天时间没见,都煦却像跟她久别重逢一样,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死气沉沉,像极了一只弥留的半鬼,形容枯槁。

“不!当然不是!”望舒急切地反驳,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我…”

她想说“我喜欢你”、想告诉对方那些心动和担忧都是真的、也想跟对方彻底坦白,把自己的一切都袒露给对方以示决心、想承诺会保护她…无数的话争先恐后地涌上喉头。

然而,就在她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组织语言的瞬息,都煦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她猛地抬起双手,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手指深深陷入脖颈上那些青紫的淤痕里,用力之大,指甲和骨节顷刻泛了白。

都煦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发紫,眼球微微凸起,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呃呃”声。整个人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痛苦挣扎着,身体也剧烈地抽搐。

眼看就要窒息之际,吓得魂飞魄散的楚望舒尖叫着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去掰开都煦死死掐住自己脖子的手,“都煦!放手!你在干什么!!”

两人在长椅上扭作一团,塑料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松手!都煦!求求你松手!”望舒带着哭腔嘶喊着,指甲在都煦的手背上划出血痕,终于撬开了一丝缝隙。

新鲜空气涌入,都煦先是一阵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蜷缩成了一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望舒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她不顾一切地把都煦紧紧抱进怀里,手臂收得死紧,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里。

“没事了、没事了,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都煦…”她语无伦次地颤声安慰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在都煦濡湿的发丝上。她从未如此恐惧过。

过了好一会儿,怀里人剧烈的颤抖才渐渐平息,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就在望舒以为都煦终于冷静下来时,对方却在她怀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那笑声起初克制,而且断断续续,接着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后近乎歇斯底里的狂笑起来。都煦笑得浑身发抖、笑得喘不过气、笑得眼泪横流。

望舒被瘆得毛骨悚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更紧地抱住都煦,仿佛要勒断她的骨头,惊惧非常地呼声道:“都煦!都煦你怎么了?别吓我!”

都煦的笑声渐弱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喘息。她靠在望舒怀里,仰起脸,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山模糊的轮廓,“望舒…”

“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会很美好吗?比这里更美好吗?”

望舒愣了一下,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边回忆着边答,“…外面很大、很吵,有很多高楼、很多车,也有很多…很虚伪的人,比这里的人要更虚伪上很多很多。如果真的更美好的话,就好了。”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那里的人,比鬼那种东西要更可怕。鬼如果有恶意,那也是明确的、有原因的;可人不一样…”

“有人的地方,就有鬼。”

都煦眼中燃起的最后一点微光,随着这句话,彻底熄灭了。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楚望舒身上,喃喃地问:“那世界上…会有那么一个美妙的地方吗?一个…不像这里,也不像你说的那里的地方?”

望舒见她彻底绝望的样子,心下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点头,斩钉截铁地说:“有!一定会有的!”

“那…你知道吗?”

“知道。”

都煦苍白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其纯净、甚至带着点天真的笑容。她伸出手,轻轻抓住望舒的衣襟。

“那…带我去吧,望舒。”

“带我去那样的地方。”

话音刚落,毫无预兆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冰凉而急促,瞬间打湿了她们单薄的衣衫,也模糊了便利店惨白的灯光。

在那间寂静而弥漫淡淡霉味的小屋里,雨痕划过窗玻璃,映出内里一抹忽闪的人影。

陈弦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都煦那张窄小的床边,缓缓坐下,动作略显僵硬。

那双空洞、漆黑、浸满哀怨的眼眸,此刻却罕见地有了灵光,微微低垂着,落在身下那张铺着廉价格子床单的床上。

床单上,似乎残留着的不仅是少女微弱的体温,还有某种…让她感到混乱和烦躁的气息。她开始尝试回想起什么,手无知觉在充满褶皱的床单上抚动着。

于是,她那张妖冶却毫无生气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困惑的表情。为什么?为什么是这里?为什么是这个女孩?李文溪…都煦…

纷乱的、不成形的记忆碎片,在弦月茅塞顿开的混沌意识里冲撞,传来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她微微歪着头,长发海藻般垂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努力辨认方向。

就在这时

“叮铃铃!叮铃铃!”

那台红色座机突然爆发出极其尖锐刺耳的铃声,撕破了诡异的宁静。

她猛地抬起头。

021漩涡(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