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在她睡过的硬板小床上,盖着她盖过的、洗得发白的薄被,怀里紧紧抱着那只她唯一没带走的、绒毛板结的旧玩偶兔子,将脸深深埋进去,贪婪地汲取着那早已淡至虚无的、属于她的气息,才能获得片刻短暂而不安的睡眠。
好友实在看不下去,强行将他绑去见了国内最顶尖的心理医生。
面对医生专业而温和的引导,程隽临只是疲惫地靠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半晌,才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死寂的绝望:
“医生,别治好我。”
他顿了顿,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连睁开眼的力气都已耗尽。
“这痛苦……是我应得的。是我和她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了。如果连这痛苦都没了……我和她之间,就真的……什么都剩不下了。”
第十八章
五年光阴,弹指而过。
时间似乎并未在程隽临身上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却彻底抽走了他所有的生机。
他表面看起来“正常”了许多,重新开始有限度地处理集团最核心的决策,偶尔也会出现在必要的商业场合。
他依旧英俊、富有、手握无上权柄,举止甚至比过去更加沉稳冷峻。
但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变了。以往那种迫人的、带着一丝邪气与鲜活生命力的魅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死寂。
他像一台精密却毫无温度的机器,高效地运转着,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芜,仿佛世间再无任何事情能引起他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他的生活规律得像一潭死水,除了工作,便是待在基金会总部,或者那间早已被枯萎薰衣草和悔恨填满的佣人房。
这天下午,基金会那位跟随他多年、作风严谨的老秘书长照例来到他的办公室做季度汇报。
大部分关于资金流向、项目进展的数据,程隽临都只是漠然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秘书长翻到报告最后一页的捐赠名录时,语气随意地补充了一句:“程总,这次有个小额捐款挺特别的,附言也很暖心。是来自云城的一位独立民宿主,名字叫‘南栀’,捐款附言是‘愿逝者安息,生者坚强’。倒是和我们基金会的名字很有缘……”
“南栀”……
这两个字像一道裹挟着惊天动地雷霆的闪电,骤然劈进程隽临死寂了五年的心湖!
他猛地从宽大的办公椅后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桌上的名贵钢笔,墨水在文件上洇开一片污渍也毫无察觉。
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冰冷的办公桌面上,眼神锐利骇人,死死盯住被吓了一跳的老秘书长,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一种不敢置信的狂喜而微微发颤:
“你刚才说谁?!叫什么名字?!哪个云城?!地址!给我详细的地址和所有信息!现在!立刻!马上!”
强大的、久违的控制欲和一种近乎疯狂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希冀瞬间吞噬了他!南栀……南栀……一定是她!她没死?!她用了谐音!她就在某个地方活着!
老秘书长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吓得连忙翻找详细记录,报出了一个地址一个远离京市、风景宜人的南方海滨小城。
程隽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动用了所有隐秘的力量,下达了最高指令: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快速度,查清这个“南栀”的一切!但绝不允许惊动对方分毫!他要的是绝对的确切消息!
等待调查结果的那几天,程隽临几乎彻夜未眠。
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既害怕希望落空,再次坠入深渊;又恐惧希望成真后,该如何面对那个被他伤得体无完肤、宁愿“死”也不愿再见他的她。
第十九章
当心腹终于将一份薄薄的调查报告和几张远距离偷拍的、有些模糊的照片无声地放在他桌上时,程隽临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拿起。
照片上,一个穿着亚麻长裙、系着素色围裙的女人,正抱着一捧刚剪下的新鲜向日葵,站在一家面朝大海、看起来温馨舒适的民宿门口,微微侧头对着一位客人笑着解释着什么。阳光洒在她身上,柔和而宁静。她瘦了些,黑了些,穿着朴素,但那双眼睛……那双他刻在骨子里、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凝视过的眼睛……
是她!
真的是她!顾南栀!
“噗通”一声,程隽临重重跌坐回椅子里。他拿着那张照片,像是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手指一遍遍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照片上她的笑脸。
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狂喜之后,是更深、更冰冷的恐慌和绝望席卷而来
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在一个有阳光、有鲜花、有大海的地方,露出了他五年未曾见过的、真正轻松而平静的笑容。
可她躲了他五年!
宁愿制造一场空难假象,彻底消失,也不愿再见他一面!
五年……整整五年……他在自以为的地狱里煎熬、自虐、赎罪时,她正在获得新生,一个没有他的、宁静美好的新生。
巨大的落差和认知,让他心脏绞痛,呼吸困难。
他拿着照片,又哭又笑,状若疯癫,像个终于找到了丢失已久糖果的孩子,却发现糖纸依旧,里面的糖果却早已不再属于他。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程隽临立刻秘密安排了行程,飞往了那座遥远的南方海滨小城云城。
他不敢靠近,甚至不敢入住附近的豪华酒店,生怕留下一丝一毫可能被她察觉的痕迹。
他像最卑劣的偷窥者,在她那家名为“南栀”的民宿对面,一家临海的咖啡馆里,长期包下了一个最隐蔽的、能清晰观察到民宿门口和部分庭院景致的卡座。
他每天早早到来,点一杯最苦的黑咖啡,然后一坐就是一整天。
手里拿着高倍数的望远镜,贪婪地、不知餍足地追逐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看着她清晨穿着舒适的棉布裙子,哼着不知名的轻快小调,拿着水壶给门口的花圃和绿植浇水,神情专注而柔和;
他看着她耐心地微笑着接待入住的客人,细致地介绍着民宿的注意事项和周边的风景,语气轻快温柔;
他看到她系着围裙在开放式的小厨房里忙碌,为客人准备早餐或下午茶,动作熟练而惬意;
他看到她傍晚时分,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会独自一人走到不远处的沙滩上,赤着脚,迎着海风慢慢散步,落日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角……
她瘦了,但脸色是健康的红润,不再是过去那种病态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