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1)

她听见这话,却又笑了,问:“你这是拿自己当我的监护人?还是觉得我在利用你?”

你是在利用我吗?他很想问,这问题已然盘桓许久,但最终说出来的却只是叹息似的一句:“总之你不用这样。”

“不这样,你会帮我吗?”她笑得惨淡,像是终于放弃了尝试。

他心里锐痛,口中却已然是讨价还价的语气:“你总得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杀了他。”她只说了这三个字,而后打开臂弯里挂着的那只白缎子口金包,伸手进去。

只是一瞬,唐竞已经猜到里面有什么他放在汽车手套箱里的那把勃朗宁。是她从他车上拿的,就在他下车去替她开门的时候。那次去淳园,她就已经知道他把枪放在哪里。也就是说,她计划了许久,甚至连那一句“我可不可以坐到你旁边去?”都只是这计划中的一部分。

也是奇了,这念头竟叫他一阵锐痛。他于是冷了一副心肠,抢在她前面摸出那支手枪。“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看着她问,枪托在掌上,只是虚虚握着,像是掂着分量。

“我做也可以,只要你别拦着我。”她好像早已经料到他会拒绝。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他反问,倒不是存心为难,而是真的不懂其中的逻辑。

她怔住,眼神忽然迷茫。他只是袖手旁观,脑中是方才她站在大使套间门外的样子决绝的表情,以及紧抓着口金包的双手,紧到骨节发白。

“你是打算就这么走进去,然后拿出手枪把张颂尧打死?”他又问,只消想象一下那场景,便觉得好笑。这事多半成不了,或者成了,但她逃不掉。究竟哪里来的勇气让她想要这样做?他既好奇又冷嘲。

她没有回答,伸手夺枪。他也不躲闪,索性把枪交到她手上。

“你知道怎么用,我教过你,”他对她道,“你哥哥也教过你。”

这句话确是叫她一震,他已经猜到了从第一天起,她想要做的就不只是逃出去,她筹划许久,从回到上海的第一天开始。

那一刻,两人脑中竟都是淳园里的一幕他拥着她,触发一粒子弹,目光追随那一线飞过的轨迹。

孤岛余生 11.3

唐竞知道自己没有猜错。这两兄妹之间的关系,根本不像周子兮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那样疏远冷淡。周子勋也许对她并不算太好,但总还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在美国那间寄宿学校里日夜期盼着的人。他教过她开枪,教过她切雪茄,哪怕这些都只是他自己的爱好,根本不适合一个小女孩去做。但对于她来说,这个兄长仍旧是无可取代的。

“最后一次看见哥哥,是在美国的寄宿学校里,”周子兮也已开口,回忆汹涌而至,“我日夜盼着他来,结果他倒还真来了,而且不像从前那样只呆一会儿就走。他跟学校请了假,接我出去小住。我开心得不得了,直到他告诉我,已经替我订了婚,那人的名字叫张颂尧。那个时候,我只觉自己一副心肠全都喂了狗。”

她记得周子勋这样劝她:“张家没有什么不好,虽说老早是那一路上的,可现在要工厂有工厂,要银行有银行。不过就是家世差一点,所以才特别看中我们。你嫁过去,一点都不委屈……”

瞧你这鬼样子,都是叫他宠的,以后嫁给谁去?她听着听着,却想起那句话来。难道是因为对父亲的偏爱介怀至今,所以要把她嫁给这么一个人?!她脱口质问。

周子勋一怔,却是笑了:“老头子死多少年了,也只有你还惦记着。”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盯着他追问,只见他一张脸瘦得像鬼,双颊凹下去,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就是为了钱,”他倒也坦率,脸面也不要了,“几笔生意做得不顺,只有张家有这个立升帮我调头寸。”

“家里没有钱了?”她简直难以置信,他们自从生下来,就不曾为生计发愁过。

“你放心,”周子勋却冷笑,“是我走投无路。你那一半,一文都不少。”

“那一半也给你!你全部拿去好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崩溃了一样,既是因为愤怒,也因为恐惧。

“给我?怎么给我?”周子勋反问,“你也别怪我替你做主订婚,要怪就怪老头子去吧。还不是他当初算盘打得太好,你那一半不等到成年,分文都动不得。”

“所以,你就把我卖了。”她看着他,气到极致反而静下来了。

周子勋避开她的目光,默了许久,竟又像十几岁时那样哭起来,呜咽着道:“我也想好好做宝益的生意,把欠账一笔笔清了,把那些东西戒掉,但他们总不放过我,我逃也逃不掉!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啊……”

二十好几的男人哭起来,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他这样,反倒叫她心软,想起幼时那个顽劣又笨拙的男孩子,在父亲眼中做什么都是错,求到母亲那里也不过一两句敷衍的安慰。子勋与她,同是可怜孩子,她忽然想,就这样朝他伸出手,两人抱在一起,哭在一处。

那一场痛哭之后,他给了她许多承诺一定会好好做宝益的生意,一定把欠账一笔笔清了,一定把那些东西戒掉。至于婚约,总会有办法解除。她看着他点头,是真的信他。要是不信,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

等到第二天送她回学校,周子勋戴着墨镜,遮住那双浮肿虚空的眼睛,摆出一副家长的模样,留给她一份礼物,驾一辆枣红色跑车,在她眼前绝尘而去,如以往的许多次一样。

这便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

她说完,似是平静一些,坐在黑暗里问唐竞:“你知道我去麦德琳做什么吗?”

唐竞不想猜,只是看着月色下浅白的身影。

她于是自问自答:“我问菊芬,哥哥走之前什么样子?”

唐竞仍旧沉默,她便继续说下去:“菊芬告诉我,他每日早出晚归,去虹口工厂里上班,去纱交所听行情。出事那天,还同车带了宝益的高经理回来,说是要商量纱厂同业会的事情。路过麦德琳,他们停下来买点心。他挺高兴地跟菊芬讲,再过一年,子兮就毕业回来了。菊芬问,那还出去读大学吗?哥哥说,随她吧,只要她愿意,随便她去哪里,他都供着。临了从店里出去,高经理玩笑,说少爷这趟从美国回来,变了个人似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天夜里从自家三楼摔下去,说是自杀,你信吗?”最后,她问唐竞。

唐竞不语。他本来就不信,但那又如何?周子勋委任他做周家的法律顾问,本就是迫于锦枫里的压力。两人打交道不过几个月,尽是表面客气虚与委蛇。要是如周子兮所说,那时的周子勋已经想着要与帮派脱开干系,一切倒是好解释了。

出事之后,他听到消息赶到周公馆已是次日。尸首送进巡捕房停尸间,尸检结果很快得出,是吸食古柯碱过量,自杀坠楼。而就在同一天,张帅就关照他,把周公馆所有的佣人统统辞退。问他信不信?他当然不信,却还是统统照做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周子兮继续说下去,“其实就是我害了哥哥,要是他一直像从前那样混账,说不定现在还活着,是好是歹且就不论了。就是因为我劝他,结果他还真的想好起来,有些人就耐不住了。”

唐竞沉默许久,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是一句:“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周子兮抬头,惨淡一笑:“因为我信你啊。可惜,怕是太迟了。”

这句话叫唐竞震动,就算她并不是真的信他,只是要用他罢了。

“在美国见哥哥最后一次,他送我一瓶香水,对我说是晚香玉的味道。其实寄宿学校里根本不许用,但他这人一向如此,想一出便是一出,什么都不懂……”她忽然跳脱,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无知无觉似的。

唐竞默默听着,心里已不知几回反复,终于还是伸手抱住了她。而她也像是不堪重负,埋头在他胸前。

“好了,好了……”他轻抚她的背脊,低声安慰,只觉这一腔温软在他怀中耸动,是最甜美,最沉痛,也是最危险。似乎只差一点,他就会答应她所有的要求。所幸,还差一点点。

铃声响起,她惊得浑身一颤,而他终于松了手,像是幡然醒悟。

他走过去接电话。

“喂?”他说。